乌云在怀明身后跟了一路，直到出现宴居室才慢慢荡开，随即金乌探头，悦动的光线照亮了来的人，从上到下闪烁，似乎早已演绎万遍，等待如神祇一般的降临之人。
绒绒碎草立在台阶两侧，混白的圆石铺成一条曲折行道，抬目之处亭台水榭入睑，一片不符冬日的幽幽草木把四壁绘成一幅春意万象图。
与刚刚全然不同。
而数刻之前明明目极无物，何故一朝绿爬满墙，百花涌来。
“房先生，宴居室是此道？”怀明指着疑惑说道。
“是此道，过了这弯弯绕绕，前面便是居所了，公子不舒服？”
怀明摇摇头，无名情愫正在沸腾着，抓心挠肝，似乎之前所有强忍的不得意全盘倾斜至顶，幻化成一股冰冷凉意，浇灭了久郁于心的火焰。
“无事，只是瞧着与来时不同，我们走吧。”他越走越里，忽然瞧见一小儿跑出来，指着他问房桂，“他是谁？”
房桂一看四周，“这里除了我们二人并无其他人，公子是不是看错了？”
他揉揉眼神，小孩依旧朝着他欢笑走来，明明近了，可又似更远，他尝试双手抱住，却感受不到任何的温度。
“可我慢慢看见了，你瞧，房先生你瞧，他就要跑过来了……”
“那是谁，你是谁……”
小男孩嬉嬉笑笑一路跑过来，又跑回去，那是怀明的幻想。
“我是你，我被禁锢于此，救救我，救救我……”小男孩忽然开口说话，欢笑声变成哭腔，眼睛里流出血水，“救救我……”
“你是我？那我是谁？”
眼前变得扭曲崩坏，过去与现在与未来重叠在一起，像恶魔一般，随后燃起来的熊熊烈火不断吞噬着那个孤苦伶仃的小男孩，似乎只要一步，他便会湮灭于此。
“快，快走……”怀明双手抱紧头，脑子却是无比清晰，他甚至能分清楚那个小孩子就是自己的梦魇，明知道是幻觉，却也不能看着他葬身火海。
而如今的他，就是在救赎过去……
房桂看着呓语的怀明，看他脸色苍白，才意识到情况的严重。
“公子凝神，那不是你，只是想象的虚影，莫要被他困住。”他使用房门秘术，试图将怀明唤醒，却对他无用。
面前之人已然完全和梦幻沉浸于一体。
唯有一记，只能对不起了。
他试图占据幻境中男孩的身份，并且要主导公子的思想，“公子，去找寻那个梦中的他吧，与他相遇，说你是谁，不要害怕，不要哭泣……”
房桂知道公子在历劫，怕是只有自己释怀了才能清醒过来。
而幻境的的怀明再听到房桂的呼唤后，慢慢凝神静气，而此时在他面前的小男孩早已不见，空中漂移这片片灰烬。
他彻底清醒了，是上天在指引着这一切。
“你为什么要来，你到底是谁……”
空灵的声音响彻寰宇，“我来是为了助你一臂之力，我是小时候的你，也是未来的你，更是当下的你。”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怀明从来不相信鬼神之说。
神秘人笑了笑，“任何的追逐最终都会变成俘虏，唯一的胜利，便是站在天人之外看众生。”
“飞蛾扑火之后，黑夜尽头，是破开的天光之白，所有被篡夺的一切终究会以被冠上正义之名回来。”
神秘人说完这一句消失在虚空中，剩下茫然的怀明。
是呀，为什么没有想到……
先前所有的不解似乎都在瞬间解开了。
这这一次的思想觉悟，将决定他在雨涟城的成败。
也只有这一刻才真正认识到，北漠不过是围困的囚笼，捆绑了所有血肉意志，北黄沙覆盖地下的甘为人后，是所有皇权富贵执鞭驯养出来的宠物，一旦被剔除所有的为人风骨之后，人便不再是人，只是一句听令死守边陲的骸骨。
心坠落的瞬间，大脑所有的思虑都偏向一处，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历代帝王都要将罪臣和蛮民流放到北漠，要的就是家国分离，由中原这双大手经过万里操控的提线木偶，从来都依附于此。
因为这里的每一寸土都昭示着至高无上的权利和实力。
如若北漠真的和雨涟城开战，北漠没有任何取胜的机会，边境铁骑过不了八渡川便会折损一半，而其余侥幸的勇猛之士，也便踏不进雨涟之内。
他忽然明白了李筑为何一上位便要架空北漠势力，甚至不惜武力收复。国家尚未安定，天子之位摇摇欲坠，却是要把最大的对手斩于万里之外，身前身后名都丢弃，是因为他一开四便要作历史上的千古一帝，与太上皇无不相同，却竟是相同。太上皇为惧怕公孙晁功高盖主，派遣至北漠，而后才有了今天能与雨涟城一拼的北漠。直到李筑上位，北漠俨然成为了一头嗜血的狮子。
终其而言不过是李氏先辈埋下的隐患，让李氏后代肃清。
而这个新生朝代从和平中诞生，相较于烽火夺权，似乎少了些令人深刻的铭记，而北漠，便是打开千古王朝的第一扇门。
那北漠该何从何去？黄昏降至，似乎一切都已成定局……
“公子你没事吧。”房桂唤醒跌落梦魇之人，还是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此般惶恐惨状。
他猜想许是未与家人相聚才有这样的反应，“老爷和二公子就在里面的等着，公子快些进来吧。“
“嗯，走，走吧。“
话音未落，怀明双眼一黑，感觉到有人在自己的胸口上击打重重一锤，随后浑身如麻刺骨，双腿承受不住沉入泰山的身体，顷刻昏厥。
幸好房桂身手灵活，将怀明扶到在地。
“公子，公子，快来人啊！“他用力大喊。
此时怀仁恰好在倚在门侧，听到有人大声叫喊，瞬间悬起了心来，故作镇定说道，“父亲，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公孙晁拜拜手，精神不太好，迷迷糊糊说道，“去吧，许是院中的下人遭了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是的，父亲。“他听出是房桂的声音，晓得外面之人必定是怀明，可父亲年事已高，身子每况越下，还是自己先去查看一番。
他快步走了出去。看到房桂背上的怀明一窒，“房先生，怀明出了何事？“连忙上前查看。
“公子不知为何忽然晕倒，他气息微弱，得赶紧叫大夫。“房桂额头早已汗水淋漓。
“快快去请织月姑娘。”怀仁大声疾呼。
每日黄昏之际织月都会亲自来帮公孙晁检查身体状况，这会儿刚好听到传出来的动静。
正准备去寻人太医的下人看到了便连忙请进来，催促道，“太医，您快些进去吧。”
“发生了何事？”织月问到。
“小的也不知道，只晓得公子今日刚回来便害了病，还不知道是何原因。”
“你们家二公子？”织月诧异，脸瞬间冷了下来。眉头紧蹙，她知道怀明今日回来，此趟便也是为见上一面，毕竟这么多年的主仆情谊该也是续上了，“快走。”
怀明完全昏阙了过去，任人叫喊也于事无补，皮肉绞痛至变形，汗水不断从额头渗出，嘴里呜咽说着点什么，听不清楚。
“我来看看。”织月背着医包走进来，看到躺在床上的怀明血色全无，意识到大事不妙。虽说她们时常书信，却也没说过身体异常，如今突发病症，怕是早已积累成疾，而大计在前，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她们该怎么办。
怀仁和房桂连忙让出位置，他看着织月姑娘脸上表露难色，顿感此事棘手非常，“怀明身子一直以来都孱弱，经过十几年的调理，恢复了不少，不知为何今日又复发了。”
“公子一路上也未见任何不适，只是刚刚似乎生了幻觉，还说见到小时候的自己，房桂觉得，许是与刚才的梦魇有关。”
织月翻动怀明的眼皮，查看身体部位，施与针药之后帮他盖上被子，“一时昏了过去，神识尚在，待我用银针将积郁血液打散，再歇息一会儿，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她收拾好药包起身。
“谢织月姑娘，怀明大概多久能醒来。”怀仁跟着起身问道。
她摇摇头笑道，“许是几刻，许是半日，你放心，他可不会让自己一直昏睡下去。”
怀仁听这意思似乎织月姑娘与怀明认识。
不等怀仁开口，织月抢先一步，“让他好好睡觉，我们出去说。”
怀仁扭回头一看，观他气色逐渐回润，便也放下心来，几人走到外面去。
“当初我走江湖之时，有缘与怀明在江南认识，算是我的老雇主了。”织月开玩笑说道。
怀仁也被逗笑，“原来是旧识，我倒是没听过怀明提起有这么一位医术高超的挚友。”
“他也不知道我在雨涟城，安定下来也是机缘巧合罢了。”织月不与怀仁说真相，其实她是李盛基在朝培养的实力，后来重生至北漠，织月等人便就成为了怀明在雨涟城的接头人。
此事关乎重大，即便是是怀明的兄长也不得告知一言，除他们以外，唯一知晓身份之人，便只有公孙晁了。
怀明放心父亲一人在皇城，便也是因为有织月照看。
怀仁听到与织月还有这一层关系很是开心，瞬间觉得父亲的说得与人交好也未尝不可。
“既是怀明的朋友，那便也是我怀仁的朋友了，这些日子还麻烦织月姑娘如此悉心照料我父亲，竟不知要如何作答……”
“医者本心，公子不必介怀。”织月笑着说道，转而看向房桂，“对了，房先生刚刚说什么，怀明生了幻觉？“她颇为熟悉，多年前她也为太上皇诊治过，可刚刚观测经脉却不是一样的症状。
“是然，不过公子未完全受控，自主意识尚在。”房桂说道。
能言内心之法者，织月还是第一次见，何况面前之人竟是看懂了全部，“世间少有几人懂此法，房先生师从何人？”
房桂原本想隐藏身份，可看她对怀明如此尽心竭力，便也才到了她或许就是公子口中在雨涟城的密友。
“在下曾是空影派中人，师从，房门。”他拱手严肃说道。
织月听后诧异一看，“当年西郊国被血洗，世人原以为空影派全部罹难，没想到竟还有血液流传在外。”
“都是过去了，如今站在这里的，便只听令于怀明公子。”
他不说织月也能猜想到，姓房，与西郊国国王同出一支，又受得功法亲传。
唯一的可能，他就是空影派大弟子。
而此次择怀明为主，可不是为了找个栖身之所。家国仇难，先主同门惨死，才是来此的理由。
“房先生果不其然是高人也。”
她不觉肃然起敬，可知当年的空影派可是人人追随的唯一囊括朝廷和江湖为一体的帮派，就连她来自异域也不少听过空影派响亮的名头。
可自从房门死后，空影派也跟着覆灭，没想到今日还能有此命运重见。
“如此说来，那我与房先生也算是同行一道了，有机会我们切磋切磋。”织月恭敬作揖，给予这个最值得敬重之人一拜。
房桂也笑笑，“姑娘的行医本事，房桂所不及一半，但愿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