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筑安排好了裴安和任勇差事，便遣退了他们。议事堂吵闹了一番又重新回归寂寥。

    无人的殿堂里，他垂手膝下，双眸紧闭，换了最舒服的坐姿，身上的黄袍被压得褶皱，甚至看不出绣着的九龙腾飞纹式。

    很多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面对着这空空荡荡的四壁，即便华丽装潢洋溢如浩瀚星空，却也落不到平实的土地，多少浮在云层上的美名，终究还是染上人间烟尘。

    他在等公孙怀明和方淮。

    过了许久，外头终于响起了脚步声，他便猜到人是要来了。

    仰下去的身子再次坐正，他会时常保持天子的风范，与李氏其他帝王不一样，他额外珍惜，篡夺来的位置，在言行上给了他如铁牢般的囚困。

    方淮领着怀明到了议事堂门前便停住，“臣先去通报一声，公子在此等着。”

    “有劳公公了。”怀明颔首。

    “欸。”方淮说完便低头躬身碎步子往内走，正好对上主子的视线，细声说道，“皇上，公孙晁之子来了。”

    他扫一眼方淮，“嗯，带他进来吧。”手臂一抬，龙袍摆顺了，面露严色，不容亵渎，依旧是王朝人人崇敬的君王。

    方淮应答后又碎着步子出去，目着公孙怀明，探头笑说，“公子，与小的进去吧。”

    “嗯。”怀明跟在方淮后面，被堵着看不到议事堂是何境况，是否还如当初那般。

    沉思的头低视脚下，直到他跨过议事堂门槛，一阵温和的风从里面吹来，拂过脸颊，绕至耳鬓，由脑入心，像年迈的老人叙叙道着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切，安抚孩子莫要伤心。

    他才缓缓抬起头来，一砖一瓦比之前更华贵了，熏出的檀木香味柔和舒心，忍不住多吸了几口，原想沉睡于此，可周围沉重严肃的气氛使他拖着身子往前走。

    如今再一次站在这个生他之地，却又要他受尽折磨之地，无名的悲戚翻涌而来，竟一时恍惚分不清过去与现在，仿佛惜日身影依旧徜徉在议事堂里，意志未肯消散。

    而里面之人……

    怀明抬目凝视，双脚被冰封实，距离朝拜天子之位的距离刚刚好。襄王李筑，不，现在该叫他万岁爷。

    方淮瞧着他不动，在旁边小声提醒，“公子，该拜见了。”

    李筑越过虚空凝着，他从未见过公孙晁之子，如今一窥见，竟然与自己所想的不差。看起来柔弱无力，眼神却坚韧如铁，而燃出来的火光仿佛要将议事堂烧成灰烬。

    方淮侧眼打量着主子，看他沉默不语，不知道是室内光色不好，主子竟是面露难色，可知主子从来不会对任何人轻易作此戒备。

    他怕，于是又提醒了一句，“公子，皇上看着呢。”

    话过不入耳，同侧之人定如坚松。

    方淮很是无奈，按理说他带了这么多人，个个不是对圣上点头哈腰就是五体投地，竟然敢在皇上面前这样无礼，公孙怀明还是头一个。无论自己怎么提醒规劝，他就是不愿意跪下拜首，仿佛他才是那个应该被朝拜之人。

    “你先出去吧。”李筑对方淮说。

    “这，是。”说完便退了下去。

    待议事堂只剩两人时，怀明依旧不发一言，僵直的背那是李筑看到过最像白日从厚云层中泄下的一道光，在此人身上竟是看到了李氏风骨。

    外表裹着的公孙府人气息浓郁饶是不用看也能察觉，一身贤臣敏智让人眼前一亮。

    可李筑不是任何人，相反，他有时候会比公孙府中人更懂他们，至少还了公孙晁年老愿景。

    而公孙怀明，他身上似乎还有些内藏于心的神秘，不似看起来那般简单。也对，如今大汉王朝最年轻的谋士，若是自己全部看了透，又何须叫他来此。

    “公孙怀明。”李筑记牢了他的名字，“第一次来雨涟城，感觉怎么样。”似朋友那般友好交谈，也未责怪他不懂尊上。

    “别站着了，坐吧。”礼贤下士是李筑别具一格的风范。

    怀明把飘絮的心思拉扯回来，再一次对上李筑热滚滚的双目，篡权夺位之人就在面前，如今他要表现得毫不在意。

    事实也如自己所期盼那般，他看就来就如个无事人。

    “雨涟城乃大汉人人朝圣之地，无数才子心中所往的殿堂，怀明也如他们这般，能得到皇上赏识，是怀明此生至高无上的荣耀。”他诚恳说道。

    李筑瞥了一眼，虽不在意那些繁琐的跪拜礼，却也不能把王朝铁律当做戏言，但被公孙怀明这么一嘴甜，他又觉得可以抛开条条框框。

    于是欢着说道，“王朝也需要你们这样年轻有能力之人，听你父亲说过，你是第一次到雨涟城来吧。”

    “陛下所言不错，怀明幼时在江南养病，是近段时间才回去北漠，雨涟城确实第一次来，感谢陛下给怀明施展的机会。”

    李筑摸了一把下巴上稀稀落落的胡子，很是赞赏说道，“朕早已听说公孙府中人是大能贤才，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你不像你父亲，他半辈子的固执老头了，你啊，无可限量。还有那个，你兄长，公孙怀仁当夫子先生了，改日你们便好好逛逛这皇城之趣。”

    怀明想不到李筑既然能对一个陌生人侃侃而谈，完全没有帝王作风，与他前世所见皆不同，看来公孙怀明这个身份还真是不简单，也怕是背后早已摸清了自己。

    李筑像是遇到了忘年交，完全打开话匣子，不知为何在公孙怀明身上总能感受到一股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可又非出自同族，还真是奇妙。

    停顿几刻又继续说道，“往后你们夫子三人都在雨涟城任职，就安心住下吧，离开雨涟城这么久，也是该回来了。你父亲还时常像个小孩，对着城中之事很是新鲜，老一辈，朕也很是感念。”他把话说得迫使人深思，不经意之间打量着公孙怀明的神情。

    怀明当然也听了出来，便是叫他们断了回北漠的念头，而舒心之处不过是把理由说得动听。

    “父亲心在庙堂，此行确实完了他的心愿，臣替父亲与兄长谢过陛下。”他知道狮子越是放下戒备，便越会露出缺陷。

    所以他要滋长帝王的骄傲，用毕生所学相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