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5 章

    裴安和陈远伶被这一声唐突打扰,收了收火苗,望向公孙怀明。

    趁着怒气被冲散的片刻,怀明继续说来,“要是二位于我没什么关系,怀明定是乐于看到你们相互狗咬狗,最好能互相杀死对方。可这次是你们带我上雨涟城,我父亲兄长是死是病都不知道,反而在此看二位将些尚未定论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我是闲得无聊,还是分不清主次?”

    两人低头沉默,相对于公孙的困境,他俩确实不该如此。

    “我们……”

    怀明注视着陈远伶的眼睛,走近,意图把他的注意力全部投掷到这句话上面,“陈大人品行端正高尚,却空有一腔热血。你我都知道,在君王面前做不好臣子的,妄论升官发财;在百官之中做不好同袍的,不谈德贤兼备;在百姓中做不成好官的,难言为民请命。”

    “怀明不否认陈大人是个好官,但也仅此而已。”这一句话把陈远伶生涯所有的荣耀都贬在地。

    他张口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却觉字字皆是道理,在公孙怀明面前,他永远处于下风,并非此人巧舌如簧,而是句句戳他心肺,使人反驳不得,还以此为辱。

    待一番思索后说道,“公子也是朝中人,当知不可事事做到完美无瑕,但话糙理不糙,远伶是火气袭上脑袋,糊涂了,竟是忘了最重要的事。”微微俯下身子,抱手歉意,“公孙大人得天庇佑,公子凡事看开点。”

    怀明轻轻摇头,用手挡住这份道歉,“陈大人秉公办事,此番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只是朝堂深水黑渊横贯,成为绝对仁臣,站在朝代的对立面,与一个极致的反派没有任何区别,因为在你身后的,是黑白不容,两股势力环绕,大人想置身事外只为苍生,可打着这样旗号的,往往也拯救不了苍生。”

    他敬佩好官,但不赞同那些妄想亲手建造一朝风尚之人,沙海烟尘,渺渺几十载,甚至添不上历史一笔。

    陈远伶直起身子,眉头凝重,眼眸散出来些暗光,像是在一幕黑帘中看到慢慢放大的光点,不断侵袭占据原来。

    他试图用沉默来对抗思想上的醍醐灌顶,可陈旧观念搏击到最后,纵使楼有万丈高,也坍塌于瞬刻。

    卷起的烟雾滚滚,执着了许久的幻想终于破灭了,而更加想不到的是,亲手摧毁此的,居然来自于一个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

    “在浮萍上立万里石擎,于废墟中寻百千黄金,原是无稽之谈……”陈远伶举目望着远空发呆,回顾自己的一生。

    三十岁入仕,深耕数载才做了昊元夫子,而后大汉建朝,受人起用,直步青云。

    经历过才深知这条路多难走。

    如今不惑之年,该是到了人生事事明辨不疑,没曾想越活越糊涂……

    “我陈远伶也一定要用尽手段才能实现人生愿景吗。”他不是在质问怀明,也不是在与任何人倾诉,而是这个朝代的作风,使他感到不适。

    怀明也落下一声叹气,他为陈远伶感到悲哀此人骨子里刻有夫子先生的端正品行,歪风邪气渗透不了的灵魂,会振聋发聩。

    “世间以大部分为先,若是想做出点不凡,单靠个人力量渺茫,借此会更好抵达心中所愿。怀明并非劝说大人要同流合污,相反,我们要在浑浊的权斗里活得干干净净。”

    他们两个何尝不是活在玩笑之中,摸索半生才知晓,真真实实体验过的日子,皆是一幕幕戏。

    “干干净净,这是个多么虚妄的词。”陈远伶大笑,悲哀被凝结住,僵死嘴角拉扯不开。

    天知道这是多大的玩笑。

    怀明看他满脸不信的样子,继续说道,“公孙府就是最好的例子,我想大人从未想过,一个跌至深渊崖底的府邸,终有一天也会再燃火苗。”

    他缓慢说来,要字字落入陈远伶的耳畔,“世人都说公孙府早已是朝代的弃子,一代权谋世家无人问津,可怜可叹,但当真是这样吗?”

    “即便北漠如今风头火势成为了大汉的顾忌,却也阻止不了公孙府为重臣的可能。谁人都能看出来,在众多臣子中,皇上是选择了北漠和公孙府。”

    陈远伶心中的疑惑被摆到明面上,有种被亲自抓捕讯问的尴尬,他没想到公孙怀明知而不言,以为当真是活在众星捧月中。

    “公孙府的没落在于自己,不在于他人。朝生暮死四时不同,昔日的遭遇并非今日之定论,即便公孙府再次被重用,可是否逃得过明争暗斗,圣明猜忌,真正成为开天辟地的一朝功臣,也尚未知。”

    他不否认公孙府对大汉而言多么重要,可也从未出现过离了谁就不能活的道理。

    汉帝能心狠手辣搅乱血亲根基,谋权篡位面不改色,流放前朝帝王仁义尽失,便也能一刀砍下人臣头颅。

    “哈哈哈。”怀明听到此番话大笑起来,又突然止消,望着陈远伶,胸腔中是许久未有的刺激,能与自己较量一炷香时间的,他还没见过几人。

    陈远伶意图把自己拉到同他一侧,愿意敞开心扉讨论,这番心思没白费。

    “公子在笑什么。”他没读出不敬,相反是破除了隔阂,来自朋友间的玩闹,他的眼角也露出笑意。

    怀明越是凝望着他,越是藏不住心里疑虑,既是有人将此说了出来,他就希望此人也能助他解决。

    “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再多的言辞,也只是虚谈。”陈远伶叹气连连,他终身所教育的皆是言行一致,断不能背离了这规矩。

    “大人不必觉得背叛了什么人,也不要因为朝代的规则困住自身,我们要赶在浪潮之前,引领浪潮。”

    怀明清澈无物的眸子真诚看着陈远伶,同样也给了别人更多愿意信仰的理由。

    他一直坚信,只要人不放弃,即便穷败被弃,也能再造一番新天地。

    “我瞧公子年纪轻轻却像是经历了百生,比我个小老头都懂多了。”陈远伶笑笑,语气间像大雨滂沱的清爽,连露珠也看得清清楚楚。

    怀明也回笑,看到陈远伶紧蹙的眉头舒展了开来,自己也开心。

    “怀明不过是纸上谈兵,若是真正行到实处,陈大人还是我的老师。”

    “不过你小子够胆量,说服我了!”

    两人一面交谈一面笑哈哈,如同朋友一般。

    在没有人看出的情绪里头,怀明实则叹气不已。陈远伶虽与他们一道,可于汉帝定不会善罢甘休,而傍君傍虎,他真的能学会大多数人吗。

    他不知道。

    裴安能否原谅陈远伶,亦未知。

    “你们两个倒是笑得开心。”裴安依旧黑着脸,听完了他们的交谈,却越加疑惑了,自己才是这局中关键之人。

    怀明和陈远伶齐齐望向裴安,心有灵犀笑笑。

    “我该向将军真正地认个错。”他作揖赔礼。

    与此同时裴安侧向一旁,兜着手很是冷漠,不想看他,“陈大人是天之骄子,雨涟城上顶顶人物,裴安可受不起。”

    陈远伶无奈瞅一眼,谦卑的样子不变,“远伶能有今天得益于将军的栽培,若是主不舍臣,倾心为民,定当涌泉相报。”

    裴安不相信,蔑了一眼,轻哼一声,不再理会。

    气氛变得肃然,三人各怀心事。

    怀明看着他这般模样实在不似大人,取笑说道,“裴将军这会儿小家子气,可不像只身探入丛林那般勇猛,这么多御林军在看着呢,此番专门来投靠裴将军,可别失了笑话。”

    他们相隔不远,一点儿声音都能听到。

    裴安后望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身子摆的正直,他还是需要做好众军表率。

    再对着怀明闷哼一声,心里始终有鼓气,“背叛的滋味怀明公子没尝过,当然体会不了我的心情。”借助视线探了一眼陈远伶,他正发着慌。

    嗔怪道,“怎么没了刚刚到牙尖嘴利,一身正气怎么甘于俯人之下了。”心里不爽快,他就连天空飞过的鸟儿也要数落几句。

    纪礼看得茫然,这会儿瞧见将军骂了个痛快,自己也跟着嗤笑起来。

    裴安目光一热,盯着他,“笑什么,刚刚我被人指责时你倒是听得乐,这个月的俸禄减半!”

    “不是,将军,我……”他嘀嘀咕咕,不敢再搅动将军肝火,“原本就少了,还减半,这是要我绝食啊。”

    “嗯?是不是想到大街上乞讨去了?”

    “不不不,减半减半,减半好啊。”纪礼立马闭口不言。

    怀明在吵闹中观察了许久,原来裴安私底下怎么没架子,“将军把人都数落了一番,这口气可顺了?”

    “顺了,没顺!”

    在场的人哈哈大笑,就连御林军听到后也乐了起来。

    “笑什么,我故意的。”他缓和气氛,随即转向陈远伶,没了刚才的幼稚,庄重而严肃,与怀明初见他时,性情又饱满了几分。

    “刚刚皆是玩笑,陈大人是什么人,我裴安心里还是有底的,既是选择了走这一步,那我便再相信你一次。”

    ——

    御林军停留中吴已两天,待恒王府一事解决完后,怀明他们差不多要出发雨涟城。上面催得紧,裴安原先想为中吴寻个守城之人,毕竟这烂摊子迟早要自己收拾。旧王已死,一大堆尚未解决的事情让他烦心不已。

    交代了部分御林军镇守,其他的跟着回朝复命。

    怀明瞧着裴安心不在焉,走过去,一同检查马具,拾起一把干草,边喂边说来,“这些马匹以三四月的良草为食,初春时节嫩草茂盛,马夫会在这两个月把一年下来所有的需要粮草都准备好,收成后便是夏日炎炎,用从西北高原来的山羊奶浸泡,再混着阳光的味道,是人也想尝一下这其中味。”

    裴安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不信地抓起来一闻把,戳开闻闻,淡淡的奶香覆在表面,与草味相得益彰。“原材料也是极好,没想到公子对良马也颇有研究。”他蓄力拍拍马腿,紧实有劲儿,不似南方的马匹,太过温顺,也不似北漠的烈马,难以驯服。

    而中吴的马,像佩戴盔甲的士兵,“确实是难得一见的马种,御林军若是配此良驹,定能所向披靡。”

    怀明笑笑,“中吴得天独厚就在这里,即便所有人都说这地方是鬼都不愿来,却无法否认它的生长环境越于南北。这里是良驹的天然马场,香草肥美,地势不高不低,且阳光雨露终年充足,单单是这三者条件就能支撑中吴大规模产马。”

    他看着开阔的马场,与头顶上的苍穹竟是不尽相同,容下万匹不是问题。

    裴安一同望去,“是有奇特……”他不得不俯下身,看看这个被世人遗弃责骂的城,到底还有多少让人眼前一亮东西。

    不同马厩划分细致,有专门的人打理,远处正有挥鞭赶马之人,“他们自成一派,养马的历史最早可追究到李氏先祖,到现在早已成熟了,虽然中吴商贸不多,马贩却长盛不衰,不少人以此为生。”

    裴安拧眉深思,此刻中吴的宽广比自己想的还要大得多,他原先以为这不过是烫手山芋,“看来也并非一无是处。”

    怀明点头,继续说道,“况且中吴还有这么一大帮懂马之人,常胜将军有了,马匹定也是要用最上乘。我知道裴将军在思虑什么,不如借助这个新旧交替之城,成为将军最佳护盾,而此处,这些人,会解你之惑。”

    裴安忽然一转面目,盯着怀明,“我说公子怎么好心帮我解决与陈远伶的问题,原来……”他指着那一片郁郁葱葱的地,天高鸟飞,底下无限作为。

    “这地方你原早就看上了?”

    “怎么一块宝地,将军也忍心失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深入三夔坡,不是要救我,是为摸清八渡川流向方位,好为之后直捣雨涟城做准备。裴将军打算盘和骗人的能力,倒是比怀明出色多了。”他恭敬作揖。

    裴安也回一个,“不敢当,看来谁也不比谁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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