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案

    公子承连续几日留宿百贺楼的消息,很快便铺展开来,其中自然少不了公子耀的推波助澜,就连底下官员要奏报事务,都得去百贺楼寻人。有守本老旧的人,认为此举实在有辱斯文,劝告无果,甚至递上了辞官归家的折子。

    王端端坐到床榻上,一身软骨斜靠着床架,摇着扇子,叹着:“哎呀,爷要是继续在这儿待下去,我可都快要被编排成祸国妖姬了”。

    “这如何能怪我呢?”公子承在旁边的软榻上,翘着腿,散漫道:“自古温柔乡即是英雄冢,我连英雄都算不上一个,如何能逃得开温柔乡”。

    王端端陪着,团扇掩嘴,啧啧地笑,两个人,倒真好似郎情妾意般,打俏儿。

    延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清脆有力,“公子,人到了”。

    什么人,值得入夜后带到她的小院里来见?

    “别琢磨了,走,带你去见个人”,公子承已从软榻上起身,抿嘴笑着,将她的心思拆穿。

    王端端的小院是个两层楼的独立院落,她和王翊的卧室均在二楼,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中间是楼梯正对的平座,他们刚走到回廊,便瞧见院中一个身材中等,寻常打扮的男子,躬身候在院中。

    那模样,甚为熟悉。

    “五爷?”

    “眼力果然不错”,上下楼隔着这么远,院中又只有几盏灯笼垂影,五爷还做了乔装,竟然被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至厅前落座,公子承对走近的五爷,责言:“老五,你这乔装的本事可不行,她可在楼上一眼认出了你”。

    这个被叫做“老五”的人,抬起头,笑容憨态可掬,也听出了公子承的话语中,与其说是责怪自己乔装的本事不行,不如说是在炫耀身边那女子的眼力强。

    于是他又对着王端端拱手作礼,道:“属下姓伍,家中排行老五,姑娘叫我老五就行”。

    这番模样,和当时在上京卑田院里那个威风凛凛的五爷,可半点不沾边。

    当时王端端和王翊无处可去,听人说卑田院专门收容无家可归之人,便寻了过去,却被看门的人拒收,是五爷一脚踢开木栅栏,放了她俩进去。后来,卑田院中有个歪嘴的老乞丐,总借机欺辱,占她便宜,也得亏五爷发现后,将那老乞丐狠揍了一顿,才算消停。再后来,五爷组织卑田院中的人为下狱的公子承求情,还是王端端帮着写的陈情书。

    王端端起身拜谢:“当时离开得匆忙,没来得及谢五爷那些日子里的照拂”。

    “嘿嘿,不用不用”,五爷摆摆手,“姑娘当时似也瞧出来了我做的事情,但没有对外宣扬,属下也要谢姑娘才是”。

    王端端也笑说:“我那也只是不想惹祸上身,否则五爷怕是也不会让我活着离开卑田院了”。

    五爷又是嘿嘿一笑,王端端知道,别看这些人现在面目亲和,可若当时她有半点异动,他动起手来便就是十刹阎罗。

    可见,能力不足时,少惹是非,也是求生之道。

    公子承轻咳两声,打断二人的寒暄,这话要继续下去,掀起过往,他可不敢保证自己今晚还能睡回那张软榻,于是问到:“人呢?”

    还有人?

    王端端坐回自己的位置,好奇地等着,就见延吉指引着一个个子中等,看起来十分结实有力的男子走进来,男子外披一件黑色斗篷,长至膝盖窝,露出深蓝色的麻料,站定后,男子缓缓取下兜帽,露出瘦削的脸庞。

    “萧,萧里长”,王端端喊出这个称呼时,都还有些不确定,他比之前见的时候,更瘦但也更坚毅。

    想来,他也有些意外见到她,但很快惊讶被惊喜盖过,萧平正礼貌地招呼:“小端姑娘”。

    是了,认识这么多人,唯萧平正会叫他“小端姑娘”。

    “现在,可要称呼他为萧郡尉了”,公子承在一旁说起,这也是他这些日子故意赖在百贺楼的目的,让外人都以为他沉迷温柔乡,进而可以避开所有耳目,安排这次见面。

    自郡尉高尚一党被暗杀后,原本任郡督的萧平正,在郡守杨榭的举荐下,升为了郡尉,掌奉城郡的军务。

    萧平正在一旁谦虚地摇头,说:“什么郡尉里长,都是虚名,能回家乡,做些实实在的事情,磋磨这把老骨头,也算没有白活”。

    “萧郡尉,谦虚了”,看得出来,公子承对他即信任又欣赏。

    家乡?王端端听说过萧平正的家乡便是奉城郡,之前公子承借她的名义金蝉脱壳,几次去往的也是奉城郡。

    王端端还震惊于萧平正摇身一变成了郡尉,耳朵里却又传来公子承更加令人震惊的问话:“高尚被暗杀的事情,可有抓到凶手?”

    “我们抓到了高尚的那名宠妾,明确了,确实是淮湘暗门所为,但她的同伙......俱已逃脱”,凶手并未全部捉拿归案,萧平正为此十分忧虑。

    同伙?是莲生还是萧啸?

    她一时情急,险些问出口,却被公子承一个眼神提醒,于是她尽量让自己显得神色如常,好像只是单纯地八卦而已,说起:“我听闻高尚为一方恶霸,出事后,百姓只拍手称快,对凶手反而是多赞其侠义”。

    “此言差矣,治国判罪都理应遵循法度,怎么能私下用刑,若高尚有罪,也理应交由庭司判审。”

    萧平正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也正因如此,公子承将他安排到奉城郡后,除了派五爷去保护他外,从未指示过他的任何行事。

    王端端也不跟他辩驳,神色哀怜,道:“只是同为女子,十分同情那名宠妾的境遇,不知,按律法,她会被如何处置呢?”

    萧平正叹了叹,“只可惜,她等不到律法审判了,在我们抓到她的当晚,她就已经......自尽了”。

    “自尽!”要说也只是匆匆两面之缘,还是那么不愉快的经历,但王端端对妤冬的死,更多的还是悲切,一个女子江湖沉浮,未有善终。

    “那这次,萧郡尉专程过来,是为何事?”公子承挑起其他的话题。

    “下官在捉拿这名女子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熟人,是关于一桩旧案”,萧平正看了眼王端端,有些犹豫要不要当着她的面说。

    “但说无妨”,公子承既然让他来这里说事情,便就没想过再避开王端端。

    “初至奉城郡时,机缘巧合之下,下官发现了一些关于旧案的线索”,公子承、延吉和五爷,悄无声息地对了个眼神,他开始发现的那些线索,其实都是他们故意安排给他的,知道他有了疑虑后必定会深入调查,所以一边派五爷保护他,一边也在将他们收集到的信息透露给他。

    “我想一定是老天有眼,才让我顺着藤,将里面的内情,一个、又一个地,揭露出来”,萧平正突然掀袍行礼,重重地叩拜,“我想了许久,满天下,只有公子您,可以为亡者讨回公道”。

    公子承上前将他搀扶起来,“坐下好好说”。

    这一晚,王端端听到了她此生最为震惊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总是相似,边城守将,手握重兵,引得上京的王心生忌惮。外敌来犯,四面楚歌,磨西使用反间计,诱使庆王迟迟不肯派兵支援。时任郡守的况闻却始终不相信自己身后的城池已被放弃,他亲自领兵,在峡山关,足足守了半年。

    士兵们挖野菜吃树根,一边御敌,一边往北边求援。况闻的妻子英宁是位女中豪杰,横枪跃马,几次深入险境,力战蕃将。

    不幸的是,磨西的细作早就混进了军队,趁其不备,掳走了他们的一双儿女,并以此相要挟,况闻和英宁抵死不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被敌军折磨而死。

    而后,况闻战败,其妻尸骨无存,残兵四散。

    故事到这里,已足够惨烈,令人唏嘘愤恨。

    可王朝的权利,从来都是奔流向前的大河,卷席之下的山河狼藉,也只是留在历史上的几行字而已。

    一道圣令下来,况闻因战败而导致北庆割地赔偿,被判就地腰斩,甚至都没有召回上京就定了死罪。况闻本也生无可恋,并不求生,但他有一部下,名叫吴圩,吴圩为况闻打抱不平,求情无门,决意去撞谏心钟。

    层层泼油梯、碎瓦路、绣花针、棍棒阵,即便是常年行军打仗的军士,也只是坚持到了第三层,但在他倒下之前,已经被分散到其他军队的原部队同僚,接住了他,一个,接一个,一层又一层,前面的倒下,后面地立马填上,累累白骨,最后一个人几乎是靠踩着同僚的尸体,敲响了谏心钟。

    这是谏心钟唯一一次被敲响,声传千里,山河哀恸。

    “最后呢?况闻,有救下来吗?“王端端着急地问。

    “庆王,碍于民意,赦免了况闻的死罪”,萧平正的声音很是疲累。

    王端端还来不及松口气,就听萧平正说了句:“但他,死在了出狱前一天”。

    此时的正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沉默不言,仿若连呼吸都觉得罪过。

    已是入夏的天气,小花园里的蝉鸣,叫得正欢,唤醒了王端端的心绪,她缓缓说道:“那么多人为救他而死,他不会自杀的”。

    “是啊”,萧平正重重地点头,“可当时的记录都只说他是因为妻儿受难,受不了打击,于是寻了死”。

    “寻常人或许会,在吴圩他们撞谏心钟之前或许会,但况闻不会辜负自己那么多兄弟的”,王端端追问,“再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时间一久,也没人再提起。”

    他的妻儿不在了,他的部下为替他伸冤也不在了,这世上,便没有人再追问他的死因了。

    “萧里长,哦,不,萧郡尉,你如今升任郡尉,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线索?你先前说的旧人,又是指谁?”

    “小端,你别急,你让他好好说。”

    萧平正起身,又是重拜,对公子承磕头后说:“抓捕高尚一案的凶手时,我遇见了况闻的妻子——英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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