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顾衔章启程前往景州后,陛下下旨归还了西川兵权。

    顾大人不在,御史台大小事都暂由左少卿掌管。段灼十分负责,也时常会亲自来向她述职。

    前段时间父王像是受了些春寒气,时常咳嗽。太医来过以后,加上长姐悉心调养,现已好了。宁久微也明显觉得和长姐亲近了许多。

    “我总觉得父王胃口似乎不是很好,长姐有什么办法吗?”

    “王爷在起云台多年,大概是早已经习惯了清淡少食。公主若是担心,我回去写些几方药膳。”

    “好。”

    王府回廊,顾秋词对并肩而行的公主道,“我看王爷喜欢照养花草,这是好事,公主不必太过担心王爷劳累,时常做些事情才对身体好。起云台常年寒冷,王爷愿意多出来晒晒太阳再好不过了。

    宁久微笑笑,“好,我知道了。多谢长姐。”

    顾秋词又嘱咐了几句,准备告辞。却听一道温润嗓音,

    “明宜。”

    宁久微回头望,“皇叔。”

    顾秋词随之抬眸看了眼,垂下眼帘。

    那身影步至公主殿下身侧,锦袍一角落入她视线里。

    “皇叔今日怎么有空来?”

    “今日得闲。”宁弃将带着的点心递给她,“顺便给你做了些芋泥酥。”

    宁久微讶异又欢喜,“许久许久没吃过皇叔做的芋泥酥了。皇叔真好。”

    顾秋词有些意外,身份尊贵的皇叔也会亲自动手做糕点吗。

    不过对方是明宜公主,似乎又挺合理。

    她这么想着不自觉就多看了两眼公主手上的糕点。

    “不知道顾小姐也在,只做了一份。”

    顾秋词心下一跳,抬眸径直撞上宁弃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连忙道,“我、我不……”

    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长姐,皇叔做的芋泥酥可好吃了,比什么糕点师傅做的都好吃。你尝尝。”

    宁久微说着就拿了一块喂给她,顾秋词无法拒绝,顺从地吃下。

    “怎么样,好吃吗?”

    香甜酥软,满口余香。

    顾秋词点头,“很好吃。”

    她诚实地说,“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糕点。”

    她说的是真的。她不是很喜欢吃甜品糕点,平常吃的也少。

    宁弃轻笑,“看来下次要多做一些。”

    顾秋词还没及时回应,又听他道,“本王正好也要走,顾小姐一起吗?”

    宁久微代替答应,“好啊,那就劳烦皇叔送长姐回去了。”

    –

    马车内徐香缓缓,顾秋词垂目坐在一侧,随着车厢轻微的起伏,裙摆时而与王爷那身绣纹精致淡雅的袍角相碰。

    安静的气氛里,顾秋词听见王爷低咳了两声,因为克制着而显得沉闷。

    她抬头,本能地开口询问,“……王爷着凉了?”

    “应当是,不打紧。”

    宁弃听着她有些生疏的称呼,温和道,“顾小姐可以像明宜一样,喊我皇叔。”

    顾秋词顿了顿,“皇叔。”

    宁弃对她一本正经的声音和神色失笑。

    她其实比明宜也大不了多少,在他眼里也是小姑娘。

    只是因为自幼的经历,还有身上那股和顾衔章相似的冷清之气让她看起来拒人之外,显得端庄沉稳。

    “那皇叔也不要叫我顾小姐了。”

    宁弃看向她,顾秋词垂眸道,“以前家里的长辈都叫我阿词。”

    “阿词。”

    他的声音总是带着温柔的意味,两个字从他唇舌中流转出来,教人恍惚。

    “在上京城可还习惯?”

    顾秋词无意识地捏着衣袖,“还好。这里和景州很不一样。”

    “上京都城之地,是繁闹些。”

    春日仍带着冬末的寒冷,马车行驶着,丝丝缕缕的风从窗边罅隙穿进来。

    宁弃说着话,将手边的暖香炉递到她怀里。

    “在上京有任何事都可以找我。”

    顾秋词愣了一下,捧住温暖的香炉。

    “谢皇叔。”

    他说完话又轻咳了一声。

    “皇叔一定是着凉了,看过太医了吗?”

    宁弃摇头,“不用看太医。”

    顾秋词蹙了蹙眉,“那怎么行。小病也不可拖延的。”

    宁弃笑了笑,“宫中太医最喜欢小题大做,即便没什么大碍也会开一堆药。”

    “那也不能不看。”她低声说。嗔怪一般的语气。

    宁弃笑着伸出手,“那顾大夫帮我看看罢。”

    他含笑的嗓音妥协迁就地落入她耳朵里,仿佛有什么在心上轻轻一跳。

    那看起来就不沾阳春水的手干净修长。顾秋词双手托住他的手腕,搁在自己膝上。她将几层繁复的衣袖折上去,只留一层薄薄的里衣相隔,便她把脉。

    隔着薄袖,她指尖感受到传来的温度和脉搏的力度。

    宁弃轻声开口,“阿词觉得,此次顾大人前去景州,能将老师请回朝吗。”

    “能。”顾秋词毫不犹豫地说。

    “老师从前便学子众多,在景州多年,想来如今更是桃李满天下。”

    缓缓如流水的声音最容易让人沉溺,放松警惕,“本王听闻叶氏与顾氏相交甚深,不知从前顾大人还尚在景州时是否也是如此?”

    顾秋词原本凝神都在诊脉之事上,闻此才蓦然一顿,抬眸正跌进那双清幽的眸子里,似乎一开始就在等待着她落入。

    “皇叔何意?”

    宁弃唇角仍弯着笑意,“闲聊而已。”

    说是闲聊,处处话锋。

    顾秋词平静道,“叶氏与顾氏之交自父辈始,虽匪浅,却无勾结。”

    她不似京都之人,说话坦荡如砥,纯直的锋利。

    宁弃敛眸笑了笑。

    “顾衔章确非纯臣,却对明宜公主生死不渝,执念颇深。这一点皇叔应该比我清楚,若仍然无法信任,不妨将他赶出御史台,赶出朝堂。”

    这般直白的揭穿,多少让人为难。但宁弃仍从容自如,话语也依然温和,“我并非这个意思。”

    顾秋词看向他,“顾衔章说的没错,上京城可怕得很。皆是心怀恶鬼,心口不一的人。”

    宁弃看着她的眼睛,“我是否心口不一,你现在可以感受到,不是吗。”

    他说的是诊脉。

    顾秋词没说什么,收回手。

    “皇叔和王爷一样,是受凉了。没有大碍,但还是要喝药,否则会严重起来,咳嗽也好不了。这时节最容易受寒着凉,皇叔还是要注意保暖。”

    “好。”

    宁弃理好衣袖,目光落在她身上,轻笑,“你们姐弟的脾气还真是很像。”

    顾秋词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

    宁弃读懂她的眼神一般,“有话想对我说吗?有什么话都但说无妨。”

    顾秋词欲言又止了一番,开口道,“原来听说皇叔是皇室中最良善仁爱,淡泊如兰之人。”

    宁弃目光含笑,“现在不是了吗。”

    顾秋词想了想,“我不知道。”

    “身居高位者,皆少有良善如兰之心。”

    顾秋词捧着香炉,望向他,“包括明宜公主吗?”

    宁弃抬了抬眉,“包括明宜。”

    他复又淡笑,温声道,“但我的意思,并非不那么良善就是恶鬼。”

    顾秋词低眸不语。

    她好像还是喜欢待在景州,但上京才是她的家。她并非完全不能理解皇叔的话。毕竟顾衔章何尝不是这样的人。

    但她的弟弟在她心里永远也不是坏人。

    宁王府也不是。那皇叔,大抵也不是。

    –

    宁久微去找父王时,王爷正在给兰花浇水。

    父王回来以后,王府的花草又开的热闹了起来。也不知是为什么,花草好似也认主人一样。

    “你皇叔走了吗。”

    “嗯。”宁久微坐到一旁,吃起皇叔带来的芋泥酥。“皇叔又给我做了点心吃。”

    “记得给你王兄留一点。”

    宁久微好吃地眯起眼,“王兄不爱吃甜的。”

    “明明是你贪吃。”宁王爷为心爱的兰花浇完水,过来坐到她对面,倒了杯茶递过去,随口提及,“顾大人去景州有多久了?”

    宁久微想了想,“大概有一个月了吧。”

    “来过信吗。”

    宁久微就着点心喝茶,“来过。”

    “窈窈想过驸马吗?”

    父王忽然问,宁久微顿了顿,“有什么可想的,又不是不回来了。”

    宁王爷轻笑,意味深长地说,“相爱之人,无时无刻不在思念。”

    宁久微歪了歪头,“就像父王,每时每刻都在思念母妃一样吗?”

    “是。”

    宁久微托着腮若有所思。

    顾衔章不在的这段日子她有时是会觉得不太习惯,她没有刻意去想他,只是在吃饭睡觉许多平常的事里偶尔会想起他在时的样子。

    她想着,又听父王问,“知道你王兄在做什么吗?”

    宁久微回神,“和林将军一起收整兵权。”

    “先帝在位时曾为安抚宗室,军权四散,总生祸乱。” 宁王爷拿出帕子擦了擦她嘴角的芋泥酥, “不过父王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庆川军至今姓叶。”

    庆川军从最早整编起便是将门叶氏将帅统领,四方征战,残损重塑,历经几代至今,每个入庆川军的将士仍然认叶氏将帅。

    “叶顾两家自父辈相交,叶将军与顾大人莫逆之交。叶氏将门及后人的忠诚和父王从不怀疑,但将士认主,并非全然是好事。”

    “造王者,要比王更懂得权力的掌控与被掌控。”

    宁王爷起身,拍了拍公主的肩,继续去修剪院子角落的花草。

    父王语气淡然,只像是闲聊了几句再平常不过的事。宁久微陷入沉思。

    她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进宫去找安禾。

    她进宫时还很早,宫门才开。清晨的寒雾都还未散尽。

    公主殿亦是一片寂静,一路上只遇见三两宫女朝她行礼。

    宁久微直接走偏殿回廊的近路,打算直接从后门绕去安禾寝宫。反正她一定还没起。

    轻罗跟在她身边,“公主,你冷不冷?早上还是很凉呢,我就说应该带个手炉的。”

    “不碍事,没有很冷。”

    也不知道景州冷不冷。

    宁久微脑袋里忽而冒出这个念头,自己也一瞬有些怔。

    她走神间,前方安禾的寝宫宽大的轩窗倏然被推开,一道身影轻盈地翻了出来。

    轻罗顿时警戒地伸手挡在她身前,“公主小心!”

    宁久微停住步子,定睛看向那人。

    四目相对,宁久微一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林霁?”

    “林、林、林小将军!”轻罗震惊地睁大眼睛。

    怎么从公主寝宫里翻窗户出来了!

    林霁衣着看起来整齐,但外袍和腰带都没穿上。他和宁久微面面相觑,手还撑在窗台上没来得及站稳身子。

    沉默几许,他如往常扬起一个开朗得体的笑,微有叹息地开口——

    “长公主殿下,早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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