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第一缕晨曦穿出云层,黑幕便尽数退下。
晨露带霜,尚带寒气。天亮不久,繁华的上京闹市就已经渐渐开始苏醒。
从潇楼厢房推开窗往外,目之所及能收揽大片街市景象。
兰华换好衣裙,站在窗边眺望片刻,便欲离开。
“清晨的上京是不是也很美啊,兰华公主。”
厢房蓦然出现一道声音,兰华本能地后退一步。袖中匕首滑落至掌心。
陈最站在一侧。
宁久微坐在茶桌旁,托腮望着她。
兰华不动声色,扬起一个笑,“好巧,明宜公主也在这里。”
“不巧,我是特意来找兰华公主的。这些日子公主实在是辛苦了,在那么多监视之中还能办事。”
宁久微拿出一封密信,兰华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图腾,神色微凛。
“别担心,你的人好好的。”
她将密信拿在手中瞧了瞧,“这信我没有看,不过如果没猜错,这封信中写的是大概大郢秘密整军欲攻南鄯的情报?”
兰华沉默地看着她。眸中流露的锐利冷意与平日里明艳烂漫的北契公主判若两人。
宁久微审视着她的变化,勾了勾唇,“兰华公主,我们谈谈罢。”
兰华眯着眼睛,不再伪装,“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宁久微想了想道,“大概是你在夜宴上找我麻烦的时候罢。”
“你闹那么多的事引人注意,是一种很好的障眼法。本公主也差一点就相信了。”
她挑了挑眉,“没想到大郢也有你这样的公主。是我失算。”
宁久微将信放在桌上,“所以要谈谈吗?我知道北契在与南鄯暗中谈判联结,但奇怪的是,你这位北契公主身在大郢却还被自己人监视。”
兰华冷哼一声,“不是北契想与南鄯联结,只是我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废物哥哥太爱生事。此次使臣中有他的人,监视我的也就是那些人。”
“四皇子?”
“没错。你知道的还挺多。”
和她想得差不多,宁久微道,“王室内斗,了解。那你呢,你想做什么?”
兰华静了一瞬。
宁久微轻声又道, “大郢之周,诸国联结,北契重要且强盛,却始终顺服大郢。除了南鄯向北契发出的谈判,更多的也是威胁吧。”
兰华抬眸看了看她,唇角轻勾,“明宜公主比我想象的更聪明。”
“我们谈谈,或许我可以帮你。准确地说是大郢可以帮北契。”宁久微目光注视着她,“我们,可以合作。”
兰华放下警惕朝她走近,坐下之前,陈最上前一步,视线落在她右手衣袖上。
“匕首。”
兰华看他一眼,将袖中匕首拿出摆在桌上。陈最却仍然没有退下。
兰华眉尾轻扬,看向宁久微,“明宜公主,你有一个很不错的侍卫。”
她也不犹豫,干脆利落地将匕首扔给陈最。
陈最接过,重新退后。
兰华坐下理了理衣裙,“明宜公主能如何与我合作?”
宁久微:“那要看你想要什么。”
兰华:“你刚才不是已经猜到了吗,王室内斗,除了争权夺位还能有什么。如今北契王室,唯有我与我母妃之势可与我那废物哥哥对抗。也就是你口中的四皇子。”
“他与南鄯勾结,很可能会借势造反。但北契边境也确实受到了威胁,倘若不联结,北契势必起战火。”
“我父王在这个节骨眼来大郢,也是为了和新帝相谈。”
兰华:“我在大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避开我废物哥哥的眼线,让我母妃掌控局势,并非要对大郢不利,也并非要出卖大郢。”
宁久微:“我相信你。”
“为什么?”
“你没有必要骗我,我们没有利益冲突。何况你与北契王如今都身在大郢。”
至于兰华为什么信她,也是一样的道理。
宁久微沉吟片刻,开口道,“兰华公主,大郢明可助北契逼南鄯退兵边境。”
她将桌上的密信推过去,“宁王府暗可助公主争权夺位。如何?”
兰华看了看眼前的信,“那大郢要的是什么?明宜公主要的又是什么?”
宁久微手上的扇子慢悠悠瞧了瞧桌,朝她露出一个笑。
……
*
皇宫,御书房。
宁久微详细禀明后,宁彻放下奏折,起身踱步而来,“明宜姐姐的意思是,借此助北契的时机将西川兵权归还?”
宁久微颔首,“嗯。北契大漠边境处,有一半是大郢国土,恰是西川可控境地。那一片国土便是初代西川郡王打下来的,归还兵权兹事体大,此次时机正合适,算是天时地利人和。既能趁势维系与北契的交好关系,威慑虎视眈眈的边国,也能名正言顺放出西川兵权。”
并且,若有兰华公主掌权,说服北契王打破如今诸国联结的局面,压制南鄯,便能维持和平的平衡。新帝即位,局势不稳则不宜有战,边境和平对大郢而言是利益最大化。
宁彻看向她,宁久微道,“这也是父王的意思。父王说,该舍的就要舍,该牺牲的就要牺牲。大局为重。至于其他的恩怨情仇,本公主心胸并不宽宏,西川郡王暂时动不得,以后就一定能动得。和西川一脉的世仇,本公主会全部记着。”
宁彻走近一步,微微低头注视她,“朕也会替宁王府和明宜姐姐记着。”
宁久微看着他,眉眼弯了弯,“陛下好像长高了?”
宁彻笑了笑,“明宜姐姐,朕这个年纪不会再长高了。”
他仍和那时在起云台初见时一样,不过成为天子的少年,自然而然地便多由内而外的沉稳与睥睨天下的贵气。
她会一直记得宁彻现在看她时的眼神。
捍卫这样的眼神,便是宁王府的使命。
“过几天是寒食节,来王府一起吃青团吧,阿彻。”
宁彻牵住她的袖子,笑意蔓延至眼底,“好。”
天际的薄云随风变换着,虽已是春季,清寒的天气仍显得有些萧萧。
出宫的大臣前前后后,零散地行走在御道上。
内阁两位大学士走下雕龙刻凤的白石阶,并肩相谈。
“我本打算劝陛下隔岸观火,纵观北契与他国局势,但陛下要归还西川兵权,看来是要帮助北契压制南鄯。”
“这容易激化矛盾啊。”
“可不是。”
“我听说,是明宜长公主说服陛下归还西川兵权。”
秦大学士身为老臣,从前和太傅大人张殿臣是一卦的人,看不惯宁王府。
他冷哼一声,老神在在地摆摆手,“这长公主殿下做事,和她父王年轻时如出一辙。轻狂。”
“陛下信任宁王爷,仍未将墨京玉牌收回。如今更是交到了长公主手上,若是交给肃王殿下便罢,可长公主殿下毕竟年轻,又是一位公主……”
秦大学士抬了抬眉,“这话我倒不认同,你只看明宜长公主拥立陛下登基做的那些事,对付旧党的手段,便不能只看她年纪如何。何况公主又如何,堂堂宁王爷的公主,肃王殿下的王妹。她手握墨京玉牌,我倒是心服口服。”
……
两人说着话步下阶梯,身后蓦然穿入一道漫不经心的嗓音,“还是秦大学士明事理。”
“……顾大人。”
顾衔章朝两位大学士微微一笑, “若是人人都能像秦大学士这般明理,哪还有那么多麻烦。”
他轻描淡写地说完,从两个老头中间穿过,慢步离去。
两位老臣望着顾衔章远去的背影,无言相视一眼,也不知道他听了多少。
这御史大人还真是无处不在,还好没说什么长公主的坏话……
当初那些气焰嚣张处处针对公主殿下的党臣,如今都已然没了气焰。有些更是下场惨淡。
这顾大人以前是在朝上不屑一顾,瞧不上任何人,更不欲争论。现在则是仗着有长公主殿下撑腰,在朝堂上也愈发傲慢跋扈了。
*
一回宁王府,顾衔章便去了书房,没找到公主殿下,才去院子里。
宁久微不喜欢待在屋子里,除非盛夏和隆冬,天气舒服的时节不管干什么她都喜欢待在院子里。
这会儿她正喝着银烛泡的茶,手里翻着一册名单。
桌上摆着一盘终局的棋,是公主的黑子胜。
对面还有一杯未饮完的茶。
顾衔章落座,“有人来过?”
宁久微慢悠悠回答,“嗯。祁衡哥哥刚走不久。”
“原来是二公子。”
顾衔章随手将那半杯茶泼出去,把茶杯放远。
宁久微放下名单,抬头看向他,“祁衡哥哥和我说,你撕了我送他的扇子?”
顾衔章轻嗤,“他还真会告状。”
宁久微:“所以你撕了吗?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顾衔章为自己倒了杯茶,“他成天拿着那扇子,我只是借来看看。”
“只是看看怎么会撕坏?”宁久微捏起一块点心,责怪道, “你知道那扇子本公主画了多久吗?”
顾衔章看她一眼,“那公主若是也送微臣一把亲自画的折扇,我就不会只能看二公子在我面前天天炫耀,心生妒忌了。”
“我都送过你香囊和帕子了。”
“可你送给他很多东西。从以前到现在,都很用心。”
“那我和祁衡哥哥从小就认识了啊。”宁久微理所当然地说。
顾衔章垂下眸子,“我也和公主从小相识。比他更早。”
如若没有顾氏惨祸,他才会是她的两小无猜,比祁衡与她的关系更亲近。他会和她一起长大,然后顺理成章地成为她的驸马。
宁久微反应过来,有些后悔地望着他,心软地说,“我以后也会送你很多东西的。”
顾衔章抬头,听她道,“你也要送我很多东西。”
宁久微想起那枚被她还回去的戒指,“你之前给我的玉戒呢?”
他顿了顿,从怀中拿出折叠整齐的帕子。就是她绣的那块,展开后,里面就是那枚玉戒。
宁久微勾唇,朝他伸手,“给我戴上。”
顾衔章扶着她的手腕,将玉戒重新戴回她手上。
宁久微收回手摸了摸,问他,“你为什么不早还给我?”
总不会是忘了。
“不敢。”
宁久微注视着他,倾身过去,“顾衔章,你过来。”
他配合地靠近,她牵住他的衣襟,在他唇角亲了亲。
顾衔章眼睫晃了晃,潋滟的眸子看进她眼里,低声问,“能再亲一下吗。”
她又亲了一下。
宁久微退回去,转了转戒指,“顾衔章,你知道我刚才在看什么吗?”
他目光扫过她随手桌上的名册,她并没有要隐瞒。
“看到了?这些名字顾大人应该很熟悉。多是太傅张殿臣大人的学生,还有的,追溯下去是顾氏旁系。”
顾衔章目光柔和平静,静静地听她说。
“从前你用人我没有在意过,现在看起来,顾大人已经自成一派了。”
顾衔章弯了弯眼尾,没有说话。
“虽然这上面的名字,在本公主看来都无可指摘。毕竟顾大人眼光很不错,培养的都是可用之才。但任何势力形成党派,都是威胁。”
毕竟现在就已经有‘太傅门生党’这样的流言了,尽管是捕风捉影。
宁久微看着他,“待太傅大人重回朝堂,就更不容忽视了。”
顾衔章轻轻叹息,“太聪明了,公主殿下。”
宁久微淡淡一哼,“少来。”
“那殿下想要怎么样?”
她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御史台实权,交给段灼。”
顾衔章眯了眯眼,“我若是不愿意呢。”
“那我就休了你。”
她毫不犹豫,声音带着无情的冷漠。
顾衔章神色渐黯,眸中仿若春水破碎,溢出伤心之色。他别开目光,胸膛起伏的弧度变得明显了些,以此克制着情绪。
宁久微和他谈正事向来是心无旁骛,不管私情。她被他的样子弄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歪头靠近看了看他,“顾大人?”
“你别闹脾气呀。”她拉了拉他的袖子,放软语气, “我们这不是在谈正事吗。这正事和私事本来就是分开的嘛。”
顾衔章平复了片刻,看向她,“那公主说休了我,是随口说的假话吗。”
“真话。”
“你——”
顾衔章被她气的胸闷,拽回自己的袖子,站起身走到一旁不再看她。
宁久微只能跟着走到他身边,好言相劝,“顾大人。”
她走到他面前,他就转向另一侧不愿面对她,宁久微来回跟他转了几下,拉着他的袖子停下。
正色道,“好了。”
宁久微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休了你也并不妨碍你继续当本公主驸马和我谈情说爱呀。”
顾衔章蹙了蹙眉,依旧负气,“没有名分还算什么驸马。”
“怎么不算?”
“怎么算?”
“那没有办法。”宁久微破罐子破摔地坦白道, “你若成了威胁,本公主自然不能再给你名分。”
他眉目低垂又凌厉,“公主不信任我吗。你怕我会背叛你。”
“这并不是信任与否的问题。”宁久微不上他的当,“你这么聪明,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不要跟我装傻。”
顾衔章不再说话。
宁久微看了他一会儿,“何况我也没有要你完全把御史台交给段灼。还有名单上的人,我也不会对他们做什么。”
他还是不说话。
宁久微负手而立,目光落在他脸上。半晌,她情绪也平息了一些,对他道, “总之,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毕竟,重振顾氏门阀亦是本公主的心愿。”
顾衔章眼睫动了一下。
“但你也该知道身为长公主殿下,上位者的底线。”
顾衔章沉默几许,明亮幽深的眸子带着几分偏执的锋利望向她,“那倘若有一天微臣造反,公主殿下会杀了我吗。”
宁久微轻哼,“我说过我舍不得你死,所以若有那么一天,我就废了你,打断你的双腿,将你永远关在本公主身边。”
他的问题明明很无理,但她却想也不用想。
她变坏了。都是被他传染的。
他笑起来,俯身拥住她,埋首在她颈间,“我就知道公主殿下舍不得我。即便是我造反,做出再大逆不道的事,你也舍不得我死。”
顾衔章似是很喜欢这个答案,抱着她的力气大地宁久微有些呼吸困难。
“所以你答应吗,我刚才说的话。”
“御史台吗?反正段灼不是废物,我对他也挺满意的,交给他就交给他罢。”
顾衔章语气慵懒地回答着,柔软的唇在她脖子上一下一下地亲。
“那名单上那些人,我若是有需要调度一下,也没有问题吧?”
“哪有公主殿下不能调度的人,自然没问题。”
刚才还气得要死,现在又这么好说话。
宁久微推了他一下,没推开。
“你今天不许住在王府,回公主府去住,要不就回你自己的府邸。”
“为什么。”顾衔章抱紧她,“我不。”
宁久微哼了声,“因为本公主知道什么叫恃宠而骄。”
“……”
顾衔章不回话,温热湿润的气息和啃咬的力度在她颈上越来越用力。
宁久微抵着他的肩膀,“还有,去景州请太傅大人的事,你何时启程?”
“后天。”
事情谈完,宁久微不再推他。顾衔章弯腰将她抱起,往房间去。
“你干嘛。”宁久微晃了晃腿,捂着脸,眉眼弯弯,“天还没黑呢。”
顾衔章学着她刚才的语气,“那没有办法,公主殿下晚上不许我住王府。微臣只能白日宣淫了。”
宁久微搂着他的脖子,笑的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