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岁月(四)

    “歌是你的,你想和谁唱都可以啦。不过,你不怕黎华会抢你的风头吗?”因为跟林立翔很熟,我直白地问他。

    “能蹭到他的热度,我也不亏啊!”前半句带着玩笑的口吻,后半句却好像意有所指,“而且,好的作品值得被更多人看到。”

    他是歌手,需要关注。

    但他不知道,对我来说,再多人的关注,也不及黎华一个人。

    坦白说,我并不觉得这首歌适合黎华,可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期待。

    那些被刻意压抑的心思,好像又开始蠢蠢欲动。

    伦敦的冬天无比漫长,就和等待一样。

    复活节假期到来之前,冬天还未离开,教室里暖气很足,烤得我昏昏欲睡。

    下课时手机有电话进来,现在大家都用网络通讯,电话很少,我的英国号码更少人知道,迟疑了一下才接起来。

    来电的是我的一名任课老师Evans教授,老派又有绅士风度的英国老头,与我交流得还不错,但仅限在课业上。

    他在电话里约我去学校的咖啡馆见面,说有事找我,三言两语在电话里说不清。

    私下和老师见面总觉得怪怪的,但咖啡馆又不是什么避人耳目的地方,似乎也没必要太多心。

    我答应下来,并且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东西走去咖啡馆。

    还没到咖啡馆,就看到Evans教授和另一位年轻一点的男士坐在露天座位,我加快脚步朝他们跑去,那位陌生的男士朝我看过来,露出无比热情的笑容。

    “这位是Brook教授,这就是我的学生方若绮。”Evans教授介绍道。

    “下午好,Evans教授,Brook教授。”我欠身向他们打招呼,顺手拉了张椅子坐下来。

    “下午好,方,你喝什么?”Brook教授打算起身替我买咖啡。

    “不用了,谢谢,请问找我来有什么事?”

    他们对视一眼,Brook教授说道:“那我就直接说了,我们学校和T大联合举办的城市发展研讨会,想请你来做中英交传。”

    完全在我意料之外的信息,我愣了好半晌没做出反应。

    他又开口,语气有些焦急:“是Evans先生向我推荐了你,怎么样?哦当然,是有酬劳的。”

    他报了个很不错的数字,但我完全没有考虑这些:“我当然很愿意,只是坦白说,虽然课上有学习,但我并没有实际的工作经验,需要通过什么考核吗?”

    “不用不用,”他连声道,仿佛生怕我会知难而退,“既然Evans先生对你赞不绝口,而且你的英语说得这么好,我相信一定没问题。”

    连考核都不需要,竟有这般好事?

    一阵凉风吹过,我打了个冷战,方才一瞬间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懵的脑子清醒了一大半。

    Evans教授看出我的迟疑,解释道:“我们学校没有中文系,原先在参加会议的剑桥大学里找了一位中文系的学生,但他临时有事来不了了,时间比较急,所以希望你来帮个忙。”

    原来是临阵救场,我倒也不介意,毕竟自己来英国不到一年,公平选拔的话,这样的机会未必能落到我头上:“研讨会是什么时候?”

    Brook教授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歉意:“明天早上九点。”

    “明天早上?”我再次震惊到失语。

    “这些是会议资料,包括会议流程、主旨报告和几位专家的发言稿,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可以随时打电话问我。时间确实很紧张,但也是个很有挑战性的工作,一天时间要准备得很充分肯定不可能,刚好能考验一下你的功底和临场反应。”

    听起来很艰巨的任务,但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把抓过这叠厚厚的资料:“我会尽力的!”

    回到家,光是看完这些资料就花了很长时间。我将一些晦涩的专业词汇摘录下来,上网一一查清,又将一些出现频次较高、比较难处理的词句重点标记。

    做完这些已是深夜两点多,几个小时后就要赶到会场,为了养足精神,我决定收工睡觉,人事已尽,剩下的全听天命。

    可长期被失眠困扰的人在这种时候想要入睡简直是异想天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二十六个字母在脑子里不断排列组合,嚣张地嘲笑我的焦虑。

    两个小时后,我终于放弃挣扎,抓紧最后的时间熟悉资料。

    七点,我认真梳洗打扮,穿上衣柜里难得见天日的职业套装,又在外面披上大衣,步行去学校会场。

    我在会场门口登记,脱下外面的大衣挂在臂弯,整理了一下西装前襟,郑重地将工作牌挂到胸前,心底升腾起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和成就感。

    “嗨,方!”

    “早上好,Brook教授。”在会场门口,我和Brook教授打招呼。

    他笑得一脸和善:“你的任务有一些变化,T大带了自己的翻译,所以你只需要做英译中就行,希望这能减轻你的压力。”

    压力虽然还在,但工作量减轻一半也算好消息,而且我也不用在翻译的同时再顾虑自己的英语发音有任何瑕疵。

    我夸张地表现自己的轻松:“呼……那我就更有信心了!”

    他开怀:“祝你好运。”

    会场比我想象得要大许多,座位排得密密麻麻,大概能容纳三百人左右。

    前方正中央是演讲台,左侧一张摆着一排话筒和名牌的长桌是给几位主讲专家的,而我的座位便在这排座位的最右边,靠近演讲台,面对全部与会者。

    这张长桌的最左边已经有人落座,熟悉的轮廓令我一愣,走近时才确认:“王老师?”

    王瑞恩的目光从面前的资料移到我的脸上,仿佛早有预料似的同我打招呼:“好久不见。”

    他面前的名牌上写着Translat。

    莫名有了被老师抽查作业的慌乱,比昨天接受任务时更紧张。

    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穿着一丝不苟的正装,表情却比从前温和许多:“进来时看到你的名字,一会儿加油。”

    我很想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也想向他讨教一些经验,但这显然不是好时机。

    会议九点开始,八点刚过,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我朝王瑞恩点了点头,走到了桌子的另一端。

    Translat。主办方办事真靠谱,临阵换人连名牌都一并换了。

    我坐下,拿出资料和笔记做最后的准备。

    我不想丢脸,更不想输给王瑞恩。

    九点整,台下坐满了专家学者,最后排的几位记者架着照相机和摄影机,我拧开桌上的矿泉水喝了一小口,而后默默地做了个深呼吸。

    主持人上台讲话,每两句都会有一个默契的停顿。

    我的声音带着回声在安静的会场里回荡,感觉有些奇怪,但紧张感令我无暇在意其他,手不断地在笔记本上写着,大脑在最短的时间里进行语言转换,然后在众人的期待中给出最准确最漂亮的答案。

    犹如置身悬崖边沿,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可只有在最惊险的峭壁,才能一睹壮丽风景。

    肾上腺素急剧飙升的感觉很是过瘾。

    主旨报告结束后,轮到T大的教授上台讲话。

    我放下笔,拉开与话筒的距离,靠在椅背上,轻轻舒了口气。

    王瑞恩的声音响起,时光刹那回溯,仿佛我依然坐在T大的教室里,听着这位年轻的教授说好听的英语。

    我和他分别位于长桌的两端,相隔六个人,完全看不到对方,但我能想象他此刻严肃又从容的模样。

    大概是因为场合需要,他的美式口音收敛了不少,听起来更字正腔圆。声音很有力也很内敛,平稳得好似不带任何情绪。遣词用句无比精准,仿佛所有内容都早已熟记于心。

    肃然起敬的同时又不免心生沮丧,漂洋过海这一趟,并没有拉近我和王瑞恩的专业差距。

    但终归是要打起精神,继续向前。我重新坐直身子,在笔记本上记录发言内容,默默在心里翻译,与王瑞恩的翻译做对比。

    平安有序地进行了整个上午,终于到最后的致谢词,专家、机构、赞助商,主持人念一个,我翻译一个。

    “Barclays。”

    脑子突然宕机,听起来很熟悉的词语,却在这一瞬间变得陌生。

    答案没有自动浮现在嘴边,时间却不等人,突兀的空白比犯错更可怕,我条件反射般地将这个无解的词语重复了一遍:“Barclays。”

    也许是很重要的赞助商,主持人顿了一下,重复道:“Barclays。”

    连续出现三遍的“Barclays”令本就安静的会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气氛,面前几百双颜色各异的眼睛,全是对我的公开处刑。

    怎么办?

    承认自己不会?或者干脆装傻蒙混过去?

    高速运转了几个小时的脑细胞却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集体哑火,连对形势的判断能力都失去。

    我终于从万丈悬崖上直直下坠。

    “巴克莱银行。”

    平静沉稳的男声响起,像是从崖壁上生出的枝丫,挡住了我的坠落,救我于命悬一线之际。

    我感激又失落,却不得不继续绷紧神经,完成最后的翻译。

    会议在掌声中结束,人们开始交谈和走动,我脱力地靠上椅背,难过得想哭。

    功亏一篑,所有的努力和成就感都被巴克莱银行毁掉了。

    我恨巴克莱银行,更恨昨晚没有多花一点时间多查一点资料的自己。

    “嗨,你好。”一位中年女士站在我的面前,棕色头发绾成优雅的发髻,笑容得体而友善。

    我整理情绪,立刻站起来与她握手:“您好。”

    她递过来一张名片,是本次会议赞助商里的一家设计公司的副总经理:“你的翻译非常出色,请问你就职于哪家翻译公司?”

    “我是UCL的大二学生,”我犹疑道,“可是我在会上说的都是中文……”

    女人笑得温和,切换成了中文,带着一点外国人的口音,却吐字清晰:“我在贵国工作过六年,学过中文。”

    在异国他乡这样的场合里遇到一位会说自己母语的外国人格外有亲切感,于是我不吝夸奖:“您的中文说得太好了!”

    “谢谢,”她微抿着嘴扬了扬唇角,幅度很小,但足够让人感受到真诚,“你有在哪家公司实习吗?或者以前有担任翻译的经历吗?”

    “没有,我昨天临时接到任务,替其他人来完成这次翻译工作,这是我第一次做翻译。”我说着有些汗颜,嘴角却不能垮下去,只能强颜欢笑。

    她却好似很惊讶:“什么?你说这是你第一次做翻译?哇哦,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实际上我们公司正在拓展亚洲市场,有时候会有一些会议和项目需要兼职的中文翻译,所以我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

    “当然,非常感谢您愿意提供机会给我,只是……”她的善意给了我坦率的勇气,“我今天的表现并不怎么好……”

    “别开玩笑了!你应该为自己今天的表现骄傲才对!而且你是我遇到过的声音最好听的翻译。”

    被夸声音好听我习以为常,但在这样的场合却很新奇,惭愧和沮丧的心情好像被治愈了一大半:“您真是好人,这些话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留了联系方式给她,又与她多聊了几句,目送她离开后才开始收拾摊了一桌的资料和笔记。

    “看来不需要我再夸你了?”王瑞恩朝我走过来,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他听到了我和那位女士的对话。

    “或许你应该批评我。”

    “为什么?如果这样的表现都要被批评,那我也太过分了。”

    “要不是有你,我就搞砸了。”

    “除了这一个失误,别的地方你完成得都很好。完美的翻译本来就是极致的追求,我有那么多年的经验都未必能做到,你要是很容易就做到,我哪还有资格做你的老师?”

    他和以前一样循循善诱,有理有据,只是今天这有惊无险的场面,我还需要时间去消化。

    一本笔记本进入我的视线:“这是我今天的翻译笔记,会议有全程录像,之后应该能在网上看到,你可以对照着练习一下。”

    “谢谢王老师。”我接过,顺手翻开几页,字迹虽然潦草,但标记清晰简练,一目了然,一看就是功力深厚。

    “下午有空陪我到处逛逛吗?”王瑞恩问。

    我——

    A. 答应,在学校附近随便转转;

    B. 答应,坐火车去剑桥;

    C. 逛逛就算了,请他吃顿饭;

    D. 婉拒;

    E. 其他,请具体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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