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

    用餐时间到了。

    诺特已经从纳西莎那里得到令人满意的答复。他再次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坐在椅子上的贵妇人,嘴里耀武扬威的话转了好几圈,最终还是咽下去没有说出来。

    再等等吧,他劝慰自己,在此之后,我有的是时间跟这些家伙说。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纳西莎的声音却悠悠地从他身后传来:“它正在吃我。”

    “什么?”诺特没有听明白这句话,他转头看着纳西莎。

    没想到夫人却焦虑地用指甲不断抓挠扶手椅的表皮,“它也在你身上,在所有来这里的人身上。你的手在发芽。”

    她疯了。

    诺特觉得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是纳西莎突然跳起来,她打开窗户,用忍无可忍的语气说:“是了!是了!就是这样!”

    男孩并不想早早地变成谋杀犯,他立刻叫来医师。当这位曾经照料过特里劳妮的女医生再次出现在房间,诺特才意识到她之前看着自己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我在盯着你。

    一种古怪的荒谬感击中他的大脑,他迫切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她是派丽可控制的人吗?

    派丽可真的信任过他吗?

    耳边是纳西莎·马尔福歇斯底里的叫声,诺特无力地坐在马尔福夫人刚刚坐过的椅子上。他盯着被关在这里的夫人,好像看见另一个自己。

    一个被吞掉的家族。

    一个被吞掉的弱者。

    -

    英国人卢卡斯在证道中描述过古罗马城市里,一段早期基督徒的对话。他们是这样说的:

    “我听说你是信教的,有宗教信仰是一件好事。你的庙宇在哪里?”

    “我们没有庙宇。”基督徒回答说,“我们的耶稣就是庙宇。”

    “没有庙宇?那你们的祭司在哪里工作,又在哪里举办仪式呢?”

    “我们也没有祭司作为人与神之间沟通的桥梁。”教徒回答,“耶稣就是我们的大祭司。”

    “没有祭司?那你们如何献祭,以得到你们的神明的恩宠呢?”

    “我们不需要献祭,”基督徒回答说,“耶稣就是我们的牺牲。”

    “这是哪门子的宗教。”异教徒嘟囔着,牵着自己的儿子离开。

    “这就是宗教。”一位蒙卡洛斯回答,“耶稣是人子,人子是耶稣。派丽可,人子就是耶稣。”

    “每一个?”

    “每一个。”

    当父母为子女付出一切乃至生命的时候,子女的价值也在暗中做好标记。这种价值的最先体现的地方正是家族。

    如果一个人不能及时与世界建立应有的连接,那么除去家族价值,他将一文不名。而人不能永远只存在于家族之中,一个人如果想成为“人”,那必然得做成其他人眼中的“人”。

    如今,里德尔身处家族之中,他是我母亲的半具骸骨,是祖先血脉的延续。他享受过祖先的赠予,现在,到他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自从得到那个消息之后,里德尔就陷入诸典籍的研究。相比起我,他这个才接触命运的家伙明显慌乱得多。我想,相比起被另一位神秘人杀死,死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敌人手中更令他感到屈辱。

    但是,这是无可避免的。

    命运就是无可避免。

    我将红茶端到写字台上,看着散落满地的书页。里德尔抓住我的手,他说:“诺特的祖先也是蒙卡洛斯,对吗?”

    我点点头。

    “让他来见我。”他说。

    “哪一个?”我问。

    “每一个。”

    “那我还能在教堂见到我可爱的未婚夫吗?”我笑着说,“我不太擅长唱独角戏。”

    “我会尽量还你一个完整的人。”他回答道。

    好吧,如果不完整,问题也不大。

    诺特并非无可替代。他只是最合适的那个,并不是唯一合适的。对我来说是这样,对里德尔而言也一样。

    我心底盘算着,如果退无可退,那就提前去把克劳奇抓过来,彻底终结决斗。这听上去确实有点荒诞,但是并非不可行。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规则是一条软塌塌的绳子。偶然踢上一脚,让它弯曲变形也不是什么问题。

    当然了,熬老头子和熬同龄人也没有什么区别,老头子的体力甚至更差。只不过,我的想办法保住诺特,神秘人那里,他如何折磨自己的下属我可管不着,但是我不能看着里德尔昏了头。

    里德尔如今动的都是我的财产,我讨厌喉咙里的鱼被人抢走。

    当我去找诺特的时候,他露出的表情令人怜悯。

    “他会对我做什么?”我的未婚夫惶恐地问。他掐着手掌,声音变得又可怜又细弱,向我哀求道,“派丽可,我们几天之后还有订婚仪式......”

    “是的,订婚仪式。”我回答道。

    我的未婚夫已经转变思想,不论是否出自真心,他正试图站在我身后,说服我去达成他的利益诉求。婚姻会变成我们两个人的镣铐,把我们手腕拴在一起,强迫我们不自觉地去比试力气。

    如果我不能掌控他,这个同样是家族末子的小子就会膨胀起来,一口吞掉我了。

    他似乎是明白,我们都无法去对抗里德尔——或者说,他没有足够的筹码让我对里德尔动手,于是改变话题,平静地聊起在医院的事情。

    “我去见了纳西莎·马尔福,她看上去已经疯了。”他说,“在那之前,医师告诉我,德拉科去看过她。”

    “哦。”我回想特里劳妮住院那段时间的样子,那时候医师也是一样在照顾她。于是,这两人的脸很轻易地就重叠在一起。

    诺特脸上带着几分怜悯,他说:“她很想念自己的孩子。”

    “但是没有被接回家,不是吗?”我说,“病人就应该住在病房里。”

    “如果那是我......我会做好榜样,但是派丽可,如果有一天,我也因为什么原因,必须得去那里住着......”他的声音里暗含焦虑:“我也会很想家。”

    他想向我说明什么?

    从他复杂又破碎的语言中,我知道让他去见纳西莎·马尔福并没有带给他足够的优越感。相反,他因为某些特殊原因,与马尔福夫人产生精神上的共鸣。

    我盯着他的脸,试图去理解这种纤弱的情绪。

    理解弱者很正常,同情也不是什么忌讳。如果一个人真正良心泯灭,无法与他人进行情感上的交流,那才是真正的恐怖。

    我们之间的气氛又回到我向他传达里德尔要求的那一刻。我明白,这才是他真正的意图。

    诺特接受我对德拉科·马尔福的纵容,并且先他人一步地分析出我对马尔福家真正的渴望来源于一种“完整的氛围”。他告诉我,如今这种氛围岌岌可危,四分五裂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他将选择权放在我手上,看我去修复它,还是进一步毁灭它。

    我让他带去毁灭的消息,于是他就找到取而代之的机会。

    他试图与我建立新的“完整”,当里德尔去破坏它的时候,他便顺势去验证自己的成果。

    诺特就像一只斑鸠,拿着破破烂烂的巢穴在我面前示好。

    我握住他手,对他解释道:“里德尔这次应该是想去问一问蒙卡洛斯的事情。鉴于你我的订婚仪式,他不会太过火。”

    “如果你实在不安,那就告诉他——神秘人复活时用了我的血。”我说,“而且,在神秘事务司,奇怪的藤蔓先于我去攻击他。”

    “蒙卡洛斯有什么问题吗?”诺特问我,“是血液的问题?”

    “确实,有一个非常大的问题。西奥多,我的房子后面出现两具遗骸,它们还保持活力,并且都姓蒙卡洛斯。”

    “好了,都告诉你了。”我凑近他的耳朵,对他说,“会没事的。”

    所有人都朝着夜幕出发,望着出现的第一颗星星。

    在阁楼上,蒙卡洛斯夫人的画像拿起扇子遮住脸,她望着我,读出那首藏在画框后面的小诗。

    “星星太过耀眼,以至于人们都忘记了,他们走在夜路上。”她说。

    我把迪明迦的半具骨骼抱上来,一根根数好。

    “我们的世界也是一颗星星。我们都是星星的灰尘。”我说。

    她的扇子挥了一下:“你们不是。你们是植物的根瘤。根瘤和植物都在吃着灰尘。”

    我不置可否。

    “第三个女儿没有嫁给蒙卡洛斯,赫里特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在那杯酒的倒影里看见了什么?”夫人轻声说:“救世主钻进他的肚皮里。”

    “在那时候还没有植物与根瘤呢。”我说,“让一让吧,夫人。由结果来认定原因是一种错误的方法,或许从所谓的‘结果’开始,一系列恶果就已经变成命运中的必然。”

    “你在掩饰什么?”夫人说,“是你可爱的血统谎言么?”

    “是他们一厢情愿,巫师们长着两个脑子,一个管着他们的思想,另一个管着他们的血管。我只是给他们一个更被接受的方向。”我打断她,“让一让吧,夫人。这个画框将迎来古老巫师家族的‘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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