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伤

    清风送凉,穿堂风将仁惠堂中的海棠花吹得作响,海棠花香四溢,将仁惠堂中的药材味遮掩了些许。

    明亮的天光自天际倾泻而落,映在萧九衿的眸中,那潋滟的星眸顿时星辰烂漫。

    萧九衿本在为一位夫人把脉,当看到来人之时,搭在那位夫人身上的手不禁颤抖了一番。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裴祈暮的心腹朔风。那夫人顺着萧九衿的目光看了过去,见朔风面色凝重。

    当即好声好气同萧九衿说道:“想来这位公子找郡主定然有要紧事。郡主不妨先去看看?”

    在看病的过程中,这夫人也知道了安乐郡主的本事,不过一眼安乐郡主便能看出自己的症状。

    萧九衿点了点头,将台面上的银针收拾好,随后让春杏照看客人。

    她将朔风带来仁惠堂的偏殿之中,不知怎么的看到朔风这个样子,萧九衿的眼皮一直在跳。

    眼见四下无人,朔风这才难为情说道:“小的深知郡主医术高明,今日前来实在是有不情之请。我家公子身受重伤,可否在仁惠堂上养伤?”

    身受重伤,萧九衿耳畔似乎传来一道响雷,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忽然炸裂。

    她踉跄了一番,左手扶着圆柱这才勉强站了起身。

    朔风没有想到萧九衿的反应竟然如此之大,想要上前伸手扶她一把。

    却被萧九衿摇了摇手拒绝了,她面露苦笑,示意自己无事。

    在仁惠堂开张之日,萧九衿曾做了个梦,梦中身子一向硬朗的裴祈暮身子极其虚弱,宛若一个百岁老人一般。

    结合先前发生的事情,萧九衿已然知道这是即将发生的事情。

    原先她想要等今日开张完以后再去找裴祈暮,可却没有想到梦中的事情竟然发生得这般快。

    一股恐慌自心间生出,蔓延至四肢百骸,一闭上眼萧九衿便想到裴祈暮虚弱的身子。

    萧九衿顺着扶手慢慢走到梨花椅上坐了下来,她抬眸问道:“可是因为杨战乾的那一掌?”

    明眼人都看得出,杨战乾的那一掌用尽了全身力气。他身形本就魁梧,对裴祈暮的恨意又极深,定然会下死手。

    那时候所有人都在为裴祈暮欢呼,称他果然不虚战神名号。可唯有萧九衿看到,在接了那一掌以后裴祈暮眼中血色充盈。

    朔风轻叹口气,道:“世子爷常年在沙场厮杀,身上本就伤痕累累。而杨公子那一掌又极重,加上近来夏雨不绝,世子爷的老毛病又犯了。”

    萧九衿闻言,怔怔望着朔风。

    世人皆知裴大将军战无不胜,屡获荣膺。可却从未有人在意过,他所获得的一切都是他用命换来的。

    萧九衿的心中的柔软之处似是被银针狠狠刺了一番,听到朔风的话,那心口的银针便又扎深几分。

    “世子爷素来要强,从前在军营哪怕被人偷袭,也从来不喊苦不喊疼。如今回到了京城中,自然也不敢让人知晓他已然受伤。”

    “如今看着海晏河清,太平盛世。殊不知近年来税收苛刻,民怨已深。北夷虎视眈眈,又有大周余孽意图复国。这太平盛世,皆是一场虚无。”

    永宁四年,裴祈暮不过才十八。而朔风口中的一切,更是让萧九衿无比心疼。

    她心心念念的少年,年纪轻轻竟然背负了如此沉重的包袱。

    他是璃朝英勇无比的战神将军,有他在,璃朝便可享太平盛世。

    因此,他不敢伤,不敢让人知道他实则并不是刀枪不入的战神,而是与寻常百姓一般,有血有肉的凡人。

    银针在心间乱闯,将萧九衿鲜活的心脏撕裂出一道道可怖的伤痕。

    听着朔风的话,萧九衿星眸的漫天星辰已然黯淡下来,唯有热泪在星眸中打转。

    这是活了四世以来,第一次了解他。

    朔风被萧九衿的样子吓了一跳,他是流血不流泪的少年,还从未见过女子在自己面前哭泣。

    正当他手忙脚乱,想要找手帕让萧九衿擦拭泪珠的时候,只见萧九衿站了起身抓着他的手。

    滚烫的泪珠灼热了朔风布满老茧的手,泪珠像是岩浆一般在朔风的手心流转。

    “仁惠堂打烊以后,请将表兄送过来!我亲自照料他!”

    她一定不让梦中的事情发生!

    送别了朔风以后,萧九衿又回到仁惠堂继续为病人医治。

    那排着队的病人见安乐郡主眼睛红红的,还以为是被方才的男人欺负了,纷纷表示让萧九衿别怕,他们去教训他。

    萧九衿第一次感受到人世温暖,她如今深深明白祖父哪怕刮风下雨也要定期给人义诊。

    或许,这便是人心换人心。

    萧九衿解释只是风进了沙子,又继续忙碌起来。

    幸好今日来仁惠堂的百姓基本都是小毛病,花费不了多少功夫。

    萧九衿这儿也实惠,除了药钱以外便就是诊金,也没有别的收费。

    出去的百姓都笑着提着药回去,口中还念叨着萧九衿的好。

    残阳如血,火红的日光席卷了苍空,翻涌澎湃后,那火红的天光终是贪婪地吞噬着大地。

    盛着火红的天光,仁惠堂走进了个人。萧九衿走上前看去,只见江清离提着酒壶,满脸通红,脸上的胡青很是显眼,想来也是也几日未曾整理。

    印象中,江清离总是意气风发。他是江府的独子,自幼在众星捧月中长大。这番落魄,倒是让萧九衿有些怀疑面前见到的是不是江清离。

    还是那一声熟悉的“萧妹妹”,这才让萧九衿敢确认面前的人就是江清离。

    见江清离眼神迷离,踉踉跄跄,萧九衿不忍心便和春杏将其一同扶到椅子上。

    江清离身上酒气极重,萧九衿忍不住蹙眉,接着便让春杏去打盆热水,而她则去煮一壶醒酒茶。

    只是,她还没有走远,只见衣袖被人一拉。萧九衿回眸望去,正是江清离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江兄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喝的这么多?”萧九衿将春杏打来的热水放在一边,接着又让春杏去熬一壶醒酒茶。

    江清离醉倒在桌上,他扬起头,满脸通红,看着萧九衿倒也不说话。

    “江兄当真是醉了!不若我让人告知江夫人,好让江府派人将江兄接回去。”萧九衿建议道。

    听到要回江府,江清离顿时坐了起来,他摇了摇头,笑着道:“我没醉!”

    可醉人哪里会承认自己醉人,萧九衿一边安抚他,一边叫隔壁铺子的小厮帮忙去江府请人。

    “萧妹妹说得没有错!这人果然都是多面的。”江清离打了个嗝,看着手中的酒杯说道。

    思及此,江清离似是想到了什么。他伸出手,在头上摸索一番,随后将头上的发冠丢落在地上。

    那玉冠与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地面上玉冠掉落的珍珠在跳动,直至滚落在地面的某一处。

    火红的霞光落在玉冠中,刺痛了江清离的双眸。他捂着胸口,苦笑道:“萧妹妹,我承认我对不起你!当初和你相识没多久,表妹来到江府,日对夜对,我竟对表妹生了情愫!”

    萧九衿沉默,静静地看着江清离。

    从前提到余漾楹,江清离打死也不承认,他和余漾楹两人早就互生情愫。

    可这一回,竟然大大方方承认,他心中却是有余漾楹。

    许是因为大方承认以后,江清离看向萧九衿的眸光有些歉意,“我知道萧妹妹你恨我。人人都说萧妹妹你愚钝,可我却不这么认为。萧妹妹早早便知道,表妹乔装男子在我身边与我打情骂俏。”

    萧九衿深吸一口气,她知道江清离今日为何会如此了。

    可她早就不喜欢江清离了,对他的执念已然放下,自然便释怀了,“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不知道是酒熏的还是怎么的,江清离脸上已然流出两行清泪。

    斜阳落寞,鸟雀归林。

    江清离伤心不已,萧九衿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

    “可是发现了余姑娘同刘三公子的事情?”萧九衿并不惊讶,开口说道。

    她还记得,她那时候做的梦便是梦到余漾楹故技重施,不知怎的竟然勾搭上了刘三公子。

    两人整日厮混,如今想来已然是珠胎暗结。而刘衡之也是个痴情种,也是非余漾楹不娶。

    可刘家家大业大,怎么看得起余漾楹用这个卑鄙的手段上位。哪怕刘衡之百般哀求,一向对刘衡之宠爱有加的刘侍郎夫妇怎么也不肯同意。

    那日在萧九衿的生辰宴,刘衡之也是病恹恹的。

    当初交给江清离的信封,便是让他前去昌盛街看。如今想来,定然是撞破了奸情。

    江清离眼波平淡,并不惊讶萧九衿为何给他那封信。他知晓,如今的萧妹妹和从前认识的宛若两人。

    “我以为表妹对我死心塌地,可到头来却没有想到终究是痴人说梦罢了!”江清离自嘲地笑笑,又道:“说起来,也是我种的因果。”

    他看着萧九衿,泪珠怎么也止不住,“这几日我做了个梦!梦中萧妹妹满心欢喜嫁给我,可拜堂之时却多了表妹的身影!”

    往事如风,江清离的话将埋藏在萧九衿心湖中的秘密又血淋淋的挖了出来。

    这是第一世的场景,时间算起来,倒也对得上第一世。

    “那明明就是一个梦,可却无比真实!原是我伤的萧妹妹如此深。而如今,我的报应来了,表妹也将我伤的极深!”江清离的话渐渐模糊,也不知是说醉话还是什么。

    萧九衿紧紧闭着双眸,是啊,最让人疼痛的莫过于亲手将美好的幻境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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