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一辆马车慢悠悠地来到一家挂着灯笼的客栈前。

    刚停稳，一个手持铁头棍的妇人便先跳下来，接着将脚凳放好，撩起车帘冲里面唤了声姑娘。

    少女探出头来，一张小脸白得跟纸似的，唇无血色，下车时脚下不稳，亏得持铁头棍的妇人扶她一把。

    “谢谢张娘子。”

    少女正是傅如雪，她一早出门，在县衙拿到路引后，便寻了家镖局托镖。

    她方才唤的张娘子，就是寻来的镖师，三十余岁，精明干练。

    “姑娘客气了。”张娘子见她站稳了，松开手，对车夫交代几句，便领着她往客栈里走。

    这家客栈在官道旁，占地颇大，院子里很宽敞，停了不少车架瞧着生意不错。

    开房入住，进了屋子傅如雪便瘫倒在床上，她没想到，如今的身子骨，竟是马车跑快点都能头晕，想坚持都坚持不住。

    按着今日进程，原定到边城的时间怕是要延后了。

    “姑娘，你先歇歇，我叫小二把饭送上来，等用过饭再寻地方给你煎药。”

    张娘子甚是妥帖，搁下行李便安排起来，脸上半点疲色也无。

    傅如雪侧首看她，目露艳羡，若是能有张娘子这般体质，她愿得胜之后日日茹素。

    张娘子没等到回应，不由看向躺在床上的傅如雪。

    小姑娘生得眉清目秀，白净可人，就是身体太娇弱了，不，说是病弱更合适。

    他们一路走的都是官道，速度也不快，可这点颠簸小姑娘都受不住，中间不得不停下歇了两回。

    唉，也是可怜，孤身一人去求医，身边连个亲人也无。

    “姑娘还有什么吩咐？”张娘子声音越发柔和起来。

    傅如雪笑了下：“让小二先送些水来，我想洗把脸。”

    这点要求不算什么，张娘子应下，出去时顺手把门关上。

    暮色四合，投宿的客人又来了几波，不过这些傅如雪都不知晓，她精神不济，喝过药早早睡了。

    张娘子只留榻上一盏小灯铺床，她动作放得很轻，怕惊扰了小姑娘。

    可门外忽然传来小二的引客声，张娘子凝神一听，那踢踢踏踏的脚步约莫五六人之多。

    警惕心起，张娘子来到门口，侧耳听着门外说话声。

    “……客官，咱们楼上还剩三间上房，您几位两人一间正好够用。”

    “唉，这位单独一间，我们住不下睡楼下大铺也行，出门在外没那么讲究。”

    “……客官请进……好嘞……”

    房门开开合合，张娘子听到她们旁边的房间有人住进去。

    小二要走之际，张娘子闪身出屋叫住了对方，佯作不悦问：“不是说最里面清净吗？你刚才带了不少人上来我听得一清二楚，都是干什么的，别惊扰了我家姑娘。”

    小二陪笑道：“客官，小的也没想到今晚生意这么好，不过您放心，刚才上来的这些人都是生意人，生意人讲究个和气生财，定不会生事的。客官房中可缺茶水？小的给您……”

    “不用，你走吧。”

    张娘子拒绝了小二，回身关了房门准备下去查看一番。

    *

    泾县，姜宅。

    姜攸出走一事傍晚时候已经瞒不住了，孙氏得知后当即令人四下搜寻，又跑去找姜皓，想从姜皓那里问出姜攸去了哪里。

    姜皓红着眼说不知道，孙氏却不信，软硬兼施道：“皓儿，你姐姐身子骨弱，孤身在外无人照料，万一有个好歹……”

    “再者说，有什么不能跟家里商量再决定，她为何要走啊？”

    姜皓想起那封信，眼眶又湿润起来，哽咽道：“姐姐，姐姐她去求医治病了……”

    孙氏眼神冰冷，恨不得上手掐几下，糊弄谁呢，以前她哄着姜攸外出寻医，想在外面动手，皆被姜攸拒绝，还不是放心不下姜皓这个弟弟。

    如今一声不吭跑了，说是去求医，万一是觉察出什么跑去谢家求助，她岂不白算计一场？

    孙氏瞪了眼眼角含泪的姜皓，心里厌烦得很，这姐弟俩一个比一个麻烦。

    罢了，既不肯说，她不如提前派人去谢家门外守着，见到人就绑回来，她还不信治不了个丫头片子了。

    至于信物，姜攸房中翻了个遍也找不到，肯定在身上带着，等拿到信物，正好在外处理了那丫头。

    孙氏一番思量定了心思，反觉此事于她有利，假意安抚了姜皓几句便急匆匆走了。

    孙氏走后，姜皓收起了眼泪，稚嫩的脸上是让人心疼的绝望和茫然。

    他宁愿姐姐真的是撇下他外出求医了，而不是像信上写的那样，魂归地府，躯壳被人占了。

    *

    一夜休整后，傅如雪面色红润起来，闻到空气中飘散的饭香，兴致颇好地同张娘子一同下楼用饭。

    她着一套浅绿裙衫，长发半挽，斜斜插了根木雕的簪子，旁的首饰一律没有，脂粉也未涂，却也亮眼得很，刚下楼便得一众人目光相迎。

    傅如雪非寻常女子，被这么多人盯着看，半点羞涩也无，目光淡然地在堂内扫视，想寻张桌子坐下。

    忽然，角落里的一道背影吸引了她的视线。

    不会这么巧吧，又遇见了。

    傅如雪望着沈三那宽阔挺拔的背影，心中琢磨，难道粮商近日又要往前线送粮了？

    背对而坐的沈湛正吃包子，几乎遮盖了半张脸的大胡子随着咀嚼颤动。

    他独自坐着，身上有种生人勿近的冷然，再加上那把长刀，店内就属他那边最空了。

    傅如雪顿了一瞬，抬脚就往那边去，也引得众人目光追随。

    落在身上的视线引起沈湛警觉，正欲查探之际，少女衣袂擦肩而过，带着一股清苦药香。

    再抬眼，人已在邻桌落座，对上他的目光，爽朗地回之一笑，好似两人是相熟已久朋友。

    确实有些面善，沈湛略一思量，记起前晚茶楼匆匆一眼，也是这个女子。

    两人沉默对视，一个满眼笑意，亲切和善，一个眸光深沉，戒备警惕。

    张娘子坐在傅如雪左手边，对眼前情形很不解。

    那蓄着络腮胡的壮汉一瞧就不好惹，娇弱弱的小姑娘怎么敢跟其对视许久？

    然而更令张娘子惊异的是，那壮汉收回视线，继续吃包子后，小姑娘竟起身径直坐到了人家对面。

    因为太惊讶，她没拦住。

    傅如雪也是突发奇想，越往边城越危险，虽说有镖师护送，但若能随商队一同走，安全更有保证。

    且一路同行，她也有机会多和沈三相处，劝他为国效力。

    虽说蛮族在边城已是强弩之末，但沈三武艺高强是个难得的悍将，由他带领前锋营冲杀，必定势如破竹，也可令祖父胜算更大。

    至于怎么劝说沈三从军，傅如雪脑中已有计划。

    “这位壮士，敢问您这把刀是叫长风吗？”

    少女嗓音轻润，清凌凌的目光落在长刀上，没有害怕反而显得好奇和喜悦。

    在人走来的第一时间，沈湛左手已握住刀鞘，似乎下一瞬感觉不对，就要拔刀出鞘血染素衣。

    然而在少女说出“长风”二字后，沈湛神色微凝，戒备之心被惊疑取代。

    “你怎知……”

    他的肯定令少女眉眼微弯，清丽的五官更添神采，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可沈湛关注的重点却在少女的回答上，只听她道：“原来你就是沈壮士啊，这些都是傅轩告诉我的……”

    傅轩，忠烈军前锋将军，是傅如雪女扮男装时用的名字。

    熟悉的名字落入耳中，沈湛眉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仿佛什么被狠狠扎了一下。

    战场刀枪无眼，死伤在所难免，可沈湛心底一直觉得，傅轩能活下来，因为他年少从军弓马娴熟，因为他机敏勇悍鲜有敌手。

    可当血淋淋的战报送到手上，沈湛不得不信，那个磊落飒爽的少将军战死了。

    身中数箭，血尽而亡，头颅被斩下带到敌城悬挂示众。

    沈湛抚着长刀，眸色暗沉如黑夜，此番前往边城，若有机会他定要……

    “沈壮士，我欲往金州城寻傅轩，不知与你是否同路？若同路，咱们结伴同行如何？”

    回过神，沈湛看着少女嘴角含笑的样子，意识到对方似乎并不知傅轩已经死了。

    “你与傅轩是何关系？又寻他作甚？”

    傅如雪状似害羞地微垂了头，轻咳一声，道：“没什么关系……嗯，他救过我，我们一直书信往来……”

    傅如雪给自己编的情节是，少年英雄救美，两人互生情愫，奈何军情紧急，只能书信往来以寄相思。

    但后来家中出事，自己又病痛缠身，便失了联系。

    如今为调理身子，要去金州城求医，正好借机见上一见。

    她生得甚美，眉如远山，眸似秋水，琼鼻樱唇，气质宛然，是个足以令人一见倾心的姑娘。

    沈湛又想到傅轩，少年英武，性格爽朗，与眼前的少女很是相配，若他们有以后，何尝不是一段佳话。

    只可惜，少年将军战死沙场，英魂已去，叫人唏嘘。

    “沈壮士，可是有为难之处？”

    沈湛看了眼少女略显苍白的面色，选择隐瞒真相：“军规森严，姑娘贸然前往，恐生事端，不如好生调理身体，寻人之事往后放放。”

    傅如雪故作失落地抿了抿唇，答允下来，同时心中明了，沈三已经得知她死讯了，所以才会哄骗小姑娘。

    至于同行一事，沈湛没有拒绝，交代她们用过早饭便准备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