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尤其是对五感敏锐的习武之人。
已经过了拐角的男人回望过来,深邃的眼眸里满是冷漠与警告。
傅如雪恍然惊觉自己已换了副躯壳,对方不认识她了。
少女身形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倒,姣好的面容也只会引人怜惜,不像心怀叵测之人。
男人只看了两眼就收回视线,继续往楼下走去。
望着那挺拔的背影,傅如雪失落之余不免叹惋。
那人名唤沈三,是一位来往北疆粮商雇佣的护院。
起初二人仅仅打过照面,傅如雪对他的印象是一个身高八尺沉默寡言的壮汉罢了。
直到有次沈三护送粮队遇上劫掳的蛮族游骑兵,傅如雪恰巧经过加入战斗,亲眼见到沈三一人斩杀了数名蛮兵,长刀饮血,冷锐难挡。
一下激起了傅如雪的爱才之心,热情邀他入军效力,并保证只要奋勇杀敌,校尉将军之职不在话下。
沈三只头一次拒绝时说了句不愿,之后无论傅如雪如何招揽皆沉默以对。
这般姿态引来旁的将士不满,觉得他不识好歹瞧不起人,于是挑衅滋事。
傅如雪闻讯赶来时,沈三打出了真火,下手颇重,傅如雪只得提枪阻拦。
这一架打得甚是痛快,傅如雪天生勇力,枪法传自祖父,悍勇无匹,军中难逢敌手。
沈三力量与灵活兼具,刀法精妙,辗转腾挪游刃有余,与她斗了个旗鼓相当。
打到最后,枪尖寒芒抵在沈三下颌,傅如雪则被掷出的长刀划破脸颊。
战至此,筋疲力尽的两人反倒相视而笑,围观之人亦纷纷叫好,此前隔阂烟消云散,夜里篝火燃起,烈酒痛饮一番,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乍见故人,对方仍是孔武有力的英杰,自己却成了弱不经风的病秧子。
怎叫她不心生感慨!
这一晚,傅如雪梦回沙场,红缨枪下亡魂无数,得胜归来之际,祖父为她开祠堂入族谱,她竟成了男儿身,受皇命成为守关大将,而沈三,入她麾下……
*
清晨,鸟鸣啁啾,薄雾渐消。
傅如雪像往常喝过药,去了书房。
一炷香后,她拎着个小包裹出来。
丫鬟上前回复,说马车已经雇来了,孙氏那边也打好招呼了。
“可是按我交代的说的?”傅如雪问。
丫鬟道:“姑娘放心,奴婢说您要去寺里还愿,没提旁的。”
“很好,走吧。”傅如雪将包裹斜挎腰间,系上披风后身形都被遮挡,根本瞧不出底下藏了东西。
昨晚回来,傅如雪思量再三下定决心,时间不等人,她要速速赶回边城。
而拖着这样一具病体赶路,要做的准备有很多。
出了住宅区,在丫鬟的指引下马车来到一处临街商铺,停下的位置是一家当铺前。
街上行人稀少,当铺也才刚刚开门。
伙计一见傅如雪,赶紧上前招呼,傅如雪来到桌前,将包裹打开露出里面雕刻精美的匣子。
哟,木料是黄花梨的,雕工甚好,少说值五两白银。
再等傅如雪打开匣子,里面的首饰更叫伙计惊呆下巴,他入行这么久,也没见过一次出手这么多的主。
“叫你们掌柜的来。”傅如雪合上匣子,淡然道。
“您稍后,小的这就去请。”
郝掌柜听伙计一番描述,急匆匆跑来,待见到傅如雪后,忍不住惊诧道:“姜姑娘,你怎么在此?”
说完他便心中自答,来当铺还能作甚,肯定当东西呗。
呵呵笑了两声,郝掌柜拱手客气道:“姑娘可是遇到难处了?说一声,老夫借你三四十两不成问题。”
姜县令是个好官,在他治下泾县可称得上夜不闭户,如今他的子女有难处,帮上一把也算积德行善了。
傅如雪没想到,原身父亲这般好人缘。
心念电转间,她福身一礼,先是婉拒了掌柜的好意,随后又委婉表示了自己的处境。
听闻边城有位名医善治疑难杂症,她想派人延请,可大伯娘既不信也不愿花费银钱。
不得已,她只能变卖首饰,瞒着大伯一家北上求医。
郝掌柜听罢心中感叹,到底不是自己骨血,舍不得给侄女儿求医问药。
但这些总归是姜家家事,他管不着,只能给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于是,向傅如雪推荐了一家有女镖师的镖局,又想着给高价收下所当之物。
傅如雪听了建议,但又拒绝了掌柜高价收购。
“掌柜的太客气了,咱们在商言商,还是劳你给这些估个价,有几件东西日后还想赎回。”
她态度诚恳,郝掌柜见她心意已决,只能坐下将匣子里的东西一一拿出估值。
“……凤尾蝶花簪十两,珍珠银坠耳铛二两,羊脂玉珏……”
报价的声音忽然顿住,郝掌柜细细打量手中玉珏,转而看向傅如雪道:“这玉珏本该是一对……”
玉质上等造型古朴,若真是成对的价钱能翻两番。
发现这枚玉珏时,它被藏在箱底,和它放在一处的是户籍、房契等物,可见其重要。
傅如雪收拾东西时也犹豫过,但她得吃药啊,养不好身子要这些身外之物何用?
“只有这一块。”傅如雪说明后,又道:“玉珏要活当。”
算盘珠子啪啦一阵响,总共三百八十六两,郝掌柜很细致,问过傅如雪后给她拿了不同面额的银票并一袋子碎银。
送走傅如雪后,伙计过来帮忙整理当物,看着一件又一件首饰,想着方才人走时病弱却不失清丽的模样,不免摇头叹了句天妒红颜。
郝掌柜拍了下伙计脑壳,骂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不能说点好话?
随即亲手将玉珏收整入库,希望不久后它的主人能将它赎回。
回到马车上,傅如雪给了丫鬟一块碎银,交代她回去好好照顾小少爷。
丫鬟拿着银子只觉烫手,苦着脸道:“姑娘要走也该当面和少爷道别呀,小少爷读书明理不会拦着您寻医……”
傅如雪打断她道:“此去不知何时能回,皓儿还小,万一闹着要陪我一同去怎么办?”
她最怕小孩哭闹了,除了顺着哄没别的招了,所以才要不辞而别。
“放心,我走前会托人照应你们,也会常写信回来告知近况的。”
*
姜宅后院。
起晚了的孙氏正用早饭呢,小女儿姜兰忽然急匆匆跑来。
她着一身粉白对襟襦裙,一路小跑裙角飞扬,全无半点淑女模样,看得孙氏直皱眉头。
“天天和你姐姐在一处,怎不学得端庄些?”孙氏搁下饭碗,张口就训。
姜兰撇了撇嘴,学她姐整日绣花、做饭?她才不要呢!
“娘!我刚去姜攸院子发现她不见了,贴身丫鬟也不在,你说她是不是跑了?”
孙氏白她一眼,道:“她能跑去哪儿?你别大惊小怪的。”
姜兰见状忍不住抬高音调,道:“当然是跑去谢家啊!娘你快派人拦住她,万一叫她走脱了,那咱们谋划的事就……”
“闭嘴吧。”
孙氏抬手就往姜兰嘴里塞了个包子,堵住她接下来的话。
又道:“你也不小了,什么话都敢乱说!姜攸去还愿了,走前与我报备过。”
姜兰闻言神色一松,在孙氏旁边坐下,狠狠咬了口包子,口齿不清道:“娘你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害我一大早就往她院子里跑。”
孙氏吃好了,拿帕子擦擦嘴,道:“这两天别招惹她,你哥哥犯了事,还得靠她说情呢。”
姜兰神色不虞,反驳道:“还不是你吩咐我去的,要不然谁愿意受人白眼。说到底又不关我的事,你叫姐姐去找那东西好……哎哟,我的娘啊……快、快松手!”
臭丫头口无遮拦,孙氏狠狠拧了她一把才放开,转而叫屋里下人出去。
“我跟你说过要保密,你全当耳旁风了?”不笑的孙氏整个面容阴沉下来,尤其是那双三白眼,瞧着就吓人。
姜兰见她动了怒,忙不迭摇头。
“你姐就是根木头,能做的来那种事?”孙氏见女儿乖了,打一巴掌给个甜枣,道:“等事情办成,你的嫁妆娘给你多添三成。”
姜兰心思立马活络起来,凑近道:“娘,我怀疑她把那东西藏起来了,今日她院子就剩俩看门的,要不想个法子把人支出去,我进去好好搜搜?”
想到昨晚姜攸的不安分,孙氏眼神冷了冷,点头应下。
*
打发走丫鬟,傅如雪叫人送她到县衙。
泾县离傅如雪要去的边城金州城五百多里远,中间要过两道关隘,需要路引。
姜家的户籍等物都在姜攸手里,傅如雪用着很方便。
不出意外,办理之时又遇到了认识姜攸的人,多聊了几句,傅如雪谎称外出求医,又托他们多多关照幼弟。
等她准备好一切出了泾县,时间还不到中午。
姜皓今年十岁,天资聪颖,又用功读书,很受学堂夫子喜爱,因而他总会得些优待。
比如今日,夫子考校众人课业,姜皓第一个完成默写,被夫子准允提前回去。
收拾好东西,姜皓刚出学堂就见到了等在外面的丫鬟。
他略感惊讶,走近问:“你怎么来了,姐姐那边有事?”
丫鬟欲言又止,不知该怎么和小少爷说。
姜皓见状,不由得往坏处想,着急道:“是又病了吗,可请了大夫?”
不等丫鬟回答,他拔腿就往家跑。
丫鬟赶紧喊道:“姑娘没事,她、她外出寻医去了。”
姜皓不解,顿足回望,丫鬟小跑到跟前,先把傅如雪写的信给他。
姜皓接过抽出信纸,只薄薄一张,寥寥数语,却看得他面色再三变化,口中喃喃道:“这、这不可能……”
丫鬟疑惑,才偏头往信上瞥一眼,姜皓立即将信揉皱,瞪她。
丫鬟被小少爷眼里的凶光吓了一跳,忙解释道:“我不识字的。”
可姜皓仍未放松,像是一张绷紧的弓,一连追问起姐姐近来都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