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已到春末夏初,峡州城里破晓前的清风,还是夹杂着一丝寒意。
“阿,阿嚏!嚏——”
西城一家名为锦绣的绣庄大门才被推开,门内守夜人便被激的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他紧了紧身上破旧到补丁摞着补丁,一眼就能看出至少个把月都不曾下水的薄夹袄,边揉着惺忪睡眼,懒散的推着门,边絮絮叨叨的低声抱怨。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昨日平白无故弄来那么多人也就罢了,今儿一早还要折腾!哪个有这功夫陪……”
吱嘎——
随着大门缓缓推开,守夜人口中的抱怨还不等说完,门外一阵冷风并黑影忽猛地怼到了他眼前!
守夜人吓得一个趔趄,后半句被吞回去不说,还化为了一声惨叫。
“呜啊!——”
“什,什么东西?!”
突如其来的冲撞吓的他心肝乱颤,惊叫着一连倒退了数步。
身子一个不稳,左脚绊右脚的瞬间直接仰头就摔了个倒栽葱。
“啊!——”
这会儿天才蒙蒙亮,街上都好似笼着一层青灰色的雾气。别说人影儿,就是野狗野猫都难见到一只。
锦绣庄门前的动静只惊飞了几只早起的鸟雀。
“大,大哥,你没事儿吧?”
那冲上前的黑影也被下了一跳,这会儿缓过神来立刻开口解释。
“我是前儿才刚来峡州城的外乡人。”
“嘶……”
守夜人摔得龇牙咧嘴,抱着头哼哼了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
听到这话的瞬间都不用睁眼去看,他已猜到来人的身份——不是流民,就是这附近的灾民。且必是没什么靠山,容易拿捏,还不敢随意惹事儿的。
一念及此,还没睡饱就被赶起来开门收拾,又经历了一番惊吓,还摔出一脑袋包的守夜人再忍不住满腔的邪火儿,毫无顾忌的张口喝骂起来。
“你个倒霉催的流民乞婆!一大早儿的来这儿找什么晦气?!”
口中虽这样喝骂着,但他其实大概能猜到一二,女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因这会儿正是峡州的夏汛前,岚水一系都在陆续进入丰水期中。所以这会儿除了近些年就没断过的各地流民之外,峡州本地受灾的灾民也有不少涌入城里来。
其中,就不乏女红手艺不错的女子,往年城中的各色铺子少不得在此时物色人才,又能压低受雇者的月奉。
但几年前,锦绣庄就不许做这样的买卖了。
倒不是不许招人,只是听说东家府上那位三小姐来闹过,不许他们趁机克扣,做什么以势压人的恶霸勾当。
可这哪里是以势压人?分明是你情我愿的买卖,且大家都这么做的!
守夜人冯二曾因不能从这牵线搭桥的买卖中渔利而恼火许久,但到底是不敢多嘴,怕连眼下这份来之不易的活儿都丢了。
而今年,还有昨日莫名被送来的那一堆人,锦绣庄哪里还需再招别人?
想到若这些人都能用,怕是他之后三四年都不用想捞这中间牵线的银子,冯二心底的怒火更盛。
“说,是哪个让你找来这儿的?!看我一会儿不狠狠告他一状!”
冯二口中恶声恶气追问时,终于想起抬眼去看一看面前站着的人到底是圆是扁。
可本以为会被喝骂的瑟瑟发抖,或至少也该委屈害怕到泫然欲泣的女人,此刻却只是静静的,清清冷冷的看着他。
一身狼狈却不怯懦,文静纤弱中却无半分娇柔。
目光交汇的一瞬,更是让冯二被震的一愣神。刹那间心中就是一怯,晃神时更是不由自主已后退了一步。
回神后,冯二恼羞到脸皮紫红,张牙舞爪就要上来动手。
“看,看什么看?!找打啊!”
即为找回面子,也为了给自己壮胆并助威,边靠近,他口中还不断高叫怒喝。
而那一身粗布破衣烂裙的少女却半步不曾挪动。
本该让人显得落魄可欺的衣着,及那对比之下显得过于纤细瘦弱的身形,在挺拔身姿的映衬下,竟好似狂风中一竿修竹,静定沉着,韧而不折。
少女面容沉静,眉目间淡然的仿佛根本没看到一双钵大的拳头就要舞到眼前。
她边从袖中拿出一物,边从容淡然一笑后,轻声开口。
“这位大哥不好这么倚强凌弱吧?我是昨日在城墙根儿遇到一好心的姑娘指路,说能来这里寻份谋生的活计。这是那姑娘,借我的信物。”
冯二其实并没太听清这看不清面容的乞婆说了什么,他那双耳朵正因怒极羞极而嗡嗡作响,好似有千百只虫子绕着乱叫。
但即使听不清,为了能一击即中,他的双眼可半分不曾离开攻击目标。甚至连对方的蓬乱发丝儿被风吹动几根,都没漏看。
自然,也不会错看了对方忽然自袖中拿出,摊在掌心的木块——宋府腰牌!
这东西,在锦绣庄可是比峡州城的官府告示还好使咧!
冯二浑身一抖,瞬间不仅拳头软了,连双腿都有些要打飘儿。
“那,那个,姑娘,你,我……误会,误会!”
对方倒也没得理不饶人,只继续轻声道:“有劳大哥帮我带个路。听说要将这东西给你们这里的管事看过才算数?我用过后,一会儿万写手还要拿回去还给人家。”
一句话让眼珠乱转的冯二又是一僵,赶快点头如捣蒜的先一步转身,恭恭敬敬在前领起路来。
有了宋府腰牌开路,之后自是一路顺遂,畅通无阻,再无波澜。
恰赶上绣庄中正牌管事不在,暂代理事的即怕得罪宋府中人不敢细问,更怕担责,是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听完缘故,验明腰牌的下一刻,就匆匆将这位“姑奶奶”请去一处偏僻厢房安顿好。
恭敬请其暂且休息,等管事来后再说其他,之后都不等话音落地就带着冯二迅速消失。
被独自留下的这位“姑奶奶”不是别人,正是领宋莲之命,乔装打扮来锦绣庄打探,并看护五里村那一众村民的宋府一等大丫鬟,宋莲的心腹之一,杏儿。
静待脚步声彻底远去后,坐在长凳上的杏儿,暗中微微松了口气。
但她面上却不见半分轻松,只在放松后眉间慢慢显出一抹倦意与淡淡愁容。
“也不知,姑娘那里可还顺利。李家的人可都不好对付……”
她皱着眉喃喃自语,却很快兀自出了神。
脸上恍惚中显出一抹无奈的苦笑,再开口时,语声已低到几不可闻。
“想,要什么吗?想……”
几字之后,当真是连丝风儿都带不出分毫动静了。
宋府中。
正被杏儿惦记,担心的某人,正悠闲自在的于自家后花园中赏花喝茶,边与李家人言笑晏晏的闲谈着。
“哦,对了,你刚说杏儿小时候顽皮?我还真想不出那会是个什么模样儿。不如李嫂子再帮我细想想,一会儿跟我把那丫头的老底儿揭的更细更全些。”
“且等日后她再教训管束我,我也有话可说喽。”
宋莲玩笑般随口接了这几句话后,便垂眸自顾自的润起喉来。
一派天真烂漫,没心没肺的好似全没察觉对面因太激动,一双眼已隐隐泛红,脸上笑容都有些因太热切而扭曲起来的李家儿媳妇,杏儿的远亲。
“哎呦呦,看三小姐这说的是哪里话?杏儿那丫头怎能跟您比呢?她还敢管着您?真是反了天!没大没小,没个尊卑的!不用您费心,等我带个话。且等后头她娘老子和哥哥来……”
这位李婶还不到三十,杨柳细腰,双眼精光四射。她是杏儿家堂叔祖二儿子独子的孙媳妇,一家老小都在宋家郊外的庄子上帮闲。
其实不止这一家,李家一脉算是托了杏儿跟在宋莲身边长大的福,前前后后不知塞了多少人进宋府谋差事。
但因杏儿父母兄长等进府早,先被宋莲老爹送去侍奉父母,进而又在几年后被遣去各房当差。一来二去分家时也没勉强他们离开,如今就被归入老家祖宅那边。
眼下离杏儿上最近的,反倒要数这些年找来峡州的远房,李婶一家了。
只是到底隔得有些远了,据杏儿跟宋莲说,“在家时别说没见过,我是连听都没听过有这号人物的。”
但人家到底是拿着杏儿爹爹和大哥的书信与信物找来。
宋莲顾着杏儿的脸面,没同意正主直接将人打发回去的话,只让人领这一家去郊外庄子上安顿了。却也不拘着杏儿行事——“想不来往就不用搭理,只当我做回善事,且又不是让人白吃白住。只当多雇些人手,有什么可回绝的?”
在这之后,宋莲就彻底忘了这号人。
而李婶一家没得多少优待后,暗自不甘。最初还曾因仗着杏儿的名头偷鸡摸狗,被小桃知道后暗中派人狠狠敲打一番。
最后这家倒也长了教训。不仅没走,还真老老实实的开始干活了,之后也算相安无事的就这么呆了下去。
也因此,李婶一家从不成想过,竟还真能有一日守得云开见月明,体会一把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甜头儿!
李婶飘飘然之间,顺着宋莲的话头牛皮就吹上了天。
“您放心!奴家回去就和当家的去打听。明日必能带回有关太夫人和那一行的所有消息!”
急急承诺后,她还不忘满腔斗志的又表了一番干劲与决心。
只是,这份“斗志”里,自然有那么几分别的跃跃欲试——
李婶早已打定主意,在这没城府的黄毛丫头面前,且先展示了自家本领。之后,她才好再寻机将家中几个女儿送到宋府中。
或顶了杏儿,或塞到府中其他几位主子跟前。若能顺势得了青眼,那可真就是麻雀变凤凰,全家也将跟杏儿他们家当年一样吃香喝辣,转眼翻身!
这几年,虽杏儿那没良心,冷心冷肺不肯认亲的贼丫头从不和她家打交道。但都给一个府里办差,总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
李家男人也曾远远见过一眼。回家就跟李婶叨咕,这贼丫头也不见多漂亮精明,也就是命好些。当年怎么就被选在宋府姑娘身边,陪着一起跟着长大了。
她昨日虽是被杏儿亲自找来宋府。但因前些年的事儿,心中只当是哪里又得罪了这位小姑奶奶要被找茬儿。
一时如老鼠见了猫,别说细看,那是连眼眉都没敢多抬!
但恍惚中的几眼,李婶越是回想就越发觉得,自家姑娘个顶个是远超杏儿精明能干,又养眼又水灵。
这会儿听杏儿主子的话头,竟是要在庄子上安插自己的眼线,想找些贴心信得过的自己人。
那她都成自己人了,她的女儿自然也都是自己人喽。
如今只等一个合适机会,将几个姑娘送到宋莲这黄毛丫头面前,日后自然是说不尽的好处。
李婶一心边盘算着就在眼前似乎触手就可触及的泼天富贵,脑子里就连宋莲安排的事儿都顾不上多想了。
归心如箭的起身行礼,就要转身告辞。
眼下她只想飞奔回家找当家男人炫耀一番,并好好计划下来日。
可不等转身,只听“咔嗒”一声细瓷撞出的脆响,李氏浑身一抖,猛地就回了神。
双目也不由得循声望向上首,正淡笑着静静注视着她的少女。
“有劳李婶多费心。”
宋莲颔首为礼后,温暖亲和的笑容一瞬便冷了下来。
明艳的容貌,锋利的眼神,恍如出鞘宝刀。秀口一张,语声更凌厉更似凛冬寒风,转眼间已吹的李婶后背渗出密密一层冷汗。
“消息若能又快又多的传回来自是好的。但一者,我不要假的。二来,若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到时我如何且不说,怕是宋府就再容不下你们家了。李婶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必不会出差错!”
李婶口中恭敬应着,心中却是微松口气。一边又忍不住暗叹,这富家小姐可真是好大的气派呵。
做这种替人打探消息的事,自然不能漏了马脚,这她还能不明白?但这消息的真假嘛……
这般想时,她暗地里撇嘴。心道这唬人的黄毛丫头,也就看着派头吓人,到时她怎知自个传来的消息是真是假?
说到底,不都来找他们家当耳目了?可见是无人可用无处探听。
眼下这是第一遭,不好砸了差事,自是要辛苦谨慎些吧。但等日后,呵……
李婶边盘算,边又行了一礼,这才匆匆告辞离去。
小桃从始至终都侍立宋莲左右,自然一个好眼都没给李婶。
若不是今早就被宋莲好一通警告,不得擅自搅局呛人,她正难得能这么能忍这么久,做到闭好嘴巴。
这会儿人终于走了,她可算能张嘴说话。
“姑娘!这种人……”
宋莲抬手轻摆,边叹道:“我没瞎,看得出来,杏儿这房远亲并非良人。”
叹过后,她眉目浅淡却很坚定道:“这种人不堪大用,如无柄的利刃凶刀。只要伸手握在掌中,能不能伤到别人先不说,但必会伤己。只看伤口中渗出的血,洇透衣袍的早晚罢了。”
“那姑娘,您怎么……”
“哎,这不是眼下咱们无人可用,不得不病急乱投医嘛。只有这种急功近利,又满腹小心思的,才能帮我最快打探出最多的消息。”
宋莲无奈苦笑后,又边托腮边思考着吩咐道:“你一会儿拿账册来,先替我备下一笔银子。再去找竹筹,问问最近回老家那边的人什么时候出发?再要些壮实的人手,来我这听令。”
这一串儿吩咐下来,小桃有些头晕。
虽想不出这些事背后的用意,但好歹她的榆木脑袋还算能记住吧。
与此同时,心中已忍不住哀嚎。
‘天啊,杏儿姐你手头的差事何时能办完?!快回来吧!我昨晚就不该暗自高兴你暂时不在府中!满天神佛帮帮忙,呜……’
但不等祷词在心底说完,发愿需用的香烛纸钱还没算好,就听一旁喝完茶的宋莲又开了口。
“对了,小桃,你听没你杏儿姐说过什么话?”
“啊?什么?”
“就是,她不是李家女的事。”
小桃一瞬被问愣了。
长大了嘴半天,才反应过来自个刚听到的是什么。
“……哈?!——不是!您,我,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