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意外，常兰留在了这里——毕竟她身无分文，还落得一身伤，就算再戒备也只得暂时寄人篱下。

    玛尔莎向来笑眯眯的，一副让人提不起戒心的模样；而她的弟弟却截然不同，平日里冷着张脸，翡翠般的眼睛甚是冷漠。

    说实话，根据常兰这么多天以来的观测，玛尔莎似乎不足为惧，只是一个善良外向的普通姑娘，起初的戒心已微微放下。

    只是卡尔的态度略差，帮姐姐打下手、为常兰换药时基本上一言不发，似乎时刻提防着她这个外来者。

    躺在床上的时光伴随着伤口好转一天天减少，期间，玛尔莎姐弟一直在轮流教她这里的语言——虽然卡尔是被逼无奈，只会面无表情地扔给她一本破烂的教材叫她自学，但他偷懒的事情很快被玛尔莎发现，并被姐姐狠狠地揪着耳朵要求道歉，常兰也只是微不可察地轻笑了下。

    那时玛尔莎惊叹道：“哇，阿兰，我第一次见你笑啊。你笑起来，就只有这么一点点的弧度，真的，就这么多，不能再多了。”

    她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一丝肉眼几乎看不清的缝隙，笑容灿烂。

    ——常兰刚学了一部分新语言，就尝试着将自己名字翻译给两人了。玛尔莎亲昵地喊起了“阿兰”，卡尔则偶尔叫她一声名字。

    听到她这话，常兰下意识一愣。她的思绪不由得飘回那个破碎不堪的末世，想到了她的队长，也曾笑着揶揄她这是“一像素的微笑”。

    她的双亲很早就在魔兽动乱中丧生，是队长对年幼的常兰伸以援手，一直相互扶持着。

    不知道队长她们有没有受伤，不知道新建起的基地怎么样了，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再见到这些朝夕相伴多年的面容。

    “说明是你看错了。”卡尔毫不留情的嘲讽将常兰拉出了回忆的漩涡。

    看看当下吧，她最后一次地对自己默念道。

    由于完全地待在一个陌生语言的母语环境中，再加上本身的天赋，常兰学习进度一日千里。随着对新语言的认知不断加深，这个全新世界的帷幕也一点点被拉开。

    在穿越虫洞后，她的确来到了异世，只不过，她并不知道这里与蓝星是否处于同个宇宙，因为，这个世界的眼界早已开阔太多，人类不再困囿于一隅天地，而是早在千百年前就已踏上宇宙征程，开辟星际时代。

    常兰翻阅了诊所中的旧书籍，它们早已被时代淘汰，纸页上是岁月流转的痕迹。她找到了一张星际导航全图，虽说不知道是不是最新版，但那上面，已有二十多个已纳入版图的大星系，是从前生活在蓝星上的常兰无法想象的辽阔。

    常兰眼眸微黯。这样的缩略图，谈何找到她的家乡？

    只是，文明发展日新月异，但宇宙无边疆，探索无止境，纵使星际版图已如此辽阔，蓝星也依旧也有可能在远方的未知之中。

    她燃起了一点希冀，如果自己能驾驶这里的交通工具，或许有一天，她能回到那个并不美好、但充满温情的家园呢？

    虽说眼下一穷二白，但常兰将这颗小小的种子埋到了心底。

    然而，开拓的同时必然存在代价。

    在学习星际通用语的过程中，常兰也一点点地了解到，她的所在地，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这是一颗编号为X809B4的D等星球，是典型的经受着资源枯竭与辐射污染双重困境的垃圾星球，仅存极少的面积符合最低的人类生存需要，其余均被污染或毁灭。居住在这里的，大多是罪人、通缉犯和贫穷者，生活不见天日，根本构不成一个秩序社会，充斥这个世界的，只有混乱与灾厄。

    常兰并不知道外面的景象如何，因为自从被玛尔莎救起之后，为了养伤，她就再也没出过门。温柔的红发医生并没有告诉她这些，是她主动问了这里是哪里，才得知了那个平平无奇的编号。其余信息，都是她从那几本破书里挖掘出来的。

    但她从书上看到说，只有D级星球，才会采取这种命名方式。C级及以上等级的星球，都有专门的名称，而不是一串无意义的编号。

    平日来看，无论是姐弟俩穿得有些变形的衣物和陈旧的医疗仪器，还是作为食物而言极其千篇一律甚至有时还不够的营养剂，还有透过房门传来的两人的隐隐争吵声，无不昭示这个家庭的贫穷、这个诊所的入不敷出，也更证实了这颗星球的衰弱。

    唯一的优点，大抵是虫族大概率不会入侵。

    “虫族”这个名词第一次被玛尔莎提起时，常兰愣了愣。

    她谨慎地没有暴露出自己的无知，而是认真倾听对方的絮语——姐弟俩虽对她的来历有所疑虑，但从来没有想到异世界穿越这个方面。

    “真想知道你是怎么在虫族袭击中活下来的，应该身手很好吧……这一片的管理员肯定也没料到这次时空裂隙的开启，死伤了那么多人啊……唉，那群好逸恶劳的家伙也不会把我们的命当命来看。

    “照理来说，像我们这种D级星球是几乎不会有虫族入侵的，毕竟到处都是辐射和污染，谁知道那些丑虫子来这边做什么。”玛尔莎闷闷不乐地将常兰身上最后一片纱布揭下。

    常兰默默记下她所说的话，脑内仍无法清晰构建出有关“虫族”的词条。此前她并未在书籍上见过的这个名词，但也不难猜测，这大概是类似于末世中那些魔兽的敌对物种。

    玛尔莎又叹了口气，扫了眼正在运作的辐射检测仪：“你受辐射影响相当严重，必须使用医疗舱或者更好的医疗设备，否则你有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分化。”

    听不明白的词汇又出现了。“分化”，还有之前玛尔莎提过一嘴的“beta”，常兰听得一头雾水，但当她问起时，玛尔莎也难得地沉默了，只是黯然地感叹一句“我们这种地方，基本上是不会有能力者的”。

    常兰看着玛尔莎低头整理医护用具，忽然开口道：“我想出去转转。不能总待在这儿。”

    她两句简洁的话用星际通用语说得磕磕绊绊，却似在安静的房间内投下一道惊雷。玛尔莎瞪大了眼睛，甚至连向来杵在一边充当隐形人的卡尔也愣了一下。

    两人异口同声：

    “你出去干什么？！”

    常兰动作迟缓地下了床，坚定道：“我长期待在这里不太合适。或许我可以自食其力。”

    玛尔莎比弟弟大两岁，二人生活拮据，都早已放弃在D级星球毫无未来可言的学业，姐姐选择了经营这间简陋的诊所，却常常亏损；至于卡尔，他从不提起自己的工作，经常匆匆出门、又带着浑身衣物的血迹踏进家门，只有那双碧绿的眼睛始终清洁美丽。

    虽说心里的防备始终未放下，但救命之恩是事实。

    拖累玛尔莎姐弟只会让恩情越欠越多，她非常讨厌这种亏欠别人的感觉，更何况，伤势已痊愈大半，前半辈子都活在战斗中的常兰也想活动一下筋骨。

    坐在病床上的女性身段略瘦，脸上有着大病初愈的苍白，眼下甚至还有一块贴着的绷带，但目光却沉静如水，带着显而易见的决心。

    玛尔莎意识到自己无法拒绝她。

    “但是，阿兰，要想在这个地方找点生计可不容易，”思索片刻后，她苦笑一声，“我们带你出去看看吧。我只是普通人，但卡尔还有点精神力，可以护住我们。”

    精神力？常兰默默记下这个新词汇。

    几天后，小诊所的钢制门为她打开时，卡尔头一回主动问她：“失望了吗？”

    门一开，杂质浓度过高的空气就呛了常兰一脸。

    她轻咳两声，转而面无表情地看向屋外暗沉的天空、布满尘霾的大气以及参差林立的金属制房屋，各色的锈迹是居民房上最亮眼的色彩。

    几乎所有的房屋都低而矮，似乎恨不得将自己埋到沙化严重的黄土地当中，门扉冷漠地紧闭着，其中不少都配有醒目的外置锁。窗户更是几乎没有，密闭性很强。

    房屋星罗棋布，却又丛簇繁生，根本没有蓝星那种街道的模样，狭窄的间距给人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行人极少，大多灰头土脸，或是裸露的肌肤上有嚣张的纹身，神色匆匆，始终无人驻足停留。

    沉默地看了面前景象一会儿，她答道：“没有失望。早有设想。”

    一处失落之地；一处亡命之乡。

    这里倒是与她的家乡，那个惨淡的末世有几分相像。为了躲避魔兽袭击，队长选择了在基地建矮小、密闭性强的房屋，与这里是异曲同工，只可惜，基地被虫洞毁了不少。

    “戴上这个，”玛尔莎递给她一张样式奇特的面具，有点像是防毒面具，但款式要精简不少，“虽然这个过滤罩比较老旧，但今天环境还不错，所以，只有伤病号的你需要戴咯~”

    常兰：“……嗯。”

    玛尔莎关上门，将门上显示器的状态调整成“暂停营业”，扭头对二人微笑道：“走吧。卡尔会带我们看看他工作的地方。”

    年轻的男孩并不多言，走在前头，忽视了姐姐一路的絮叨，七拐八拐地走到了一家装修风格相当独特个性的店前。

    或许是环境昏暗的原因，一路走来的商店都秉承着不将顾客眼睛亮瞎不罢休的宗旨，将店面打扮得色彩纷呈，展现出与灰扑扑的居民房截然不同的风格。

    玛尔莎说，这一片商业区是有警卫机器人值守、且未受到污染的安全地带，几乎不会有什么危险，所以装修风格比较靓丽。

    那为什么不将这里作为居民区呢？常兰选择了沉默，没有将疑问说出口。

    然而这家店与众不同，但它门口毫无色彩可言的黑糊糊涂鸦、猩红潦草的签字墙都是独一份的特色。站在一边的机器人造型相当抽象，那张扁平的机械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脸：“请问是？”

    “108号。”卡尔低声道。

    “好的，您请进，”机器人脸上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些，“这两位是？”

    “我邀请的客人。”

    店内是类似于蓝星酒吧的设置，常兰看见了形形色色的模样，不少人身上散发着危险的气息，甚至有人向这边投来难以言喻的一瞥，侵略性十足。

    常兰皱了皱眉。

    卡尔走到一道幕帘前，深吸一口气，拉开了它，推开了其后的暗门。随之传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热情到甚至有些疯狂的欢呼声、尖叫声，席卷过常兰的耳膜。

    “站起来啊！！！”

    “再来一局！再来一局！”

    “上啊！23号！”

    这根本不是一家简单的酒吧，显而易见，其间别有洞天，常兰脸上的表情维持得极好，冷静的模样没有一丝的松动。她粗略地扫视一圈，推测这大概是搏击场，同时也很可能是间赌场。

    无数人坐在观众席上，为擂台上的搏斗猩红了双眼。

    全场的光都焦聚在中央的大小擂台上，也包括了所有观众的目光。

    主擂台上，对擂的双方似是快要分出胜负，裹着黑袍的瘦小男子直立在一旁，冷眼看着面前几乎匍匐在地的对手。

    她好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死死压倒在地，按在地板上的双手紧绷，指关节隐隐渗血，牙关紧咬以应对肩膀上的重压。

    23号是落于下风的女人。

    卡尔领着两人坐下：“普通排位赛而已。不会出现生死问题。

    “23号！别输了！我把赌注都压你身上了啊！”

    这是赌徒绝望的呼喊。

    “是精神力。”

    这是玛尔莎轻到似有若无的呢喃。

    常兰一愣：“精神力”到底是什么？会是台上那人使用的，伤人于无形的力量吗？

    “还没结束。”

    这是卡尔平缓语调作出的判决。

    常兰凝神看向擂台，正巧望见23号双臂一振，竟是硬生生将地面震裂，指尖掐入地板，竭力支撑自己站立。隔着茫茫的人群，她都能看见那双血红的眼睛，还有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液。

    23号面容年轻，顶多比她大上几岁，沾满了灰尘与汗水，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一双吊眼如野兽般凶残，头颅缓缓抬起，全身肌肉紧绷，克服着无形的千难万险。

    她站起来了。

    几乎是转瞬之间，她便风驰电掣地冲到敌人面前，趁着他还没再次动手，一拳打翻了敌人瘦弱的身躯。

    如果不是精神力，他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几拳下来拳拳到肉，砸出了这场博弈的胜利，以及满场的欢呼与尖叫。

    赌局之中，有人疯狂地宣泄自己的喜悦，有人则歇斯底里地绝望，机器人检测出产生危险倾向，便无情地将一败涂地的赌徒拖下狂欢的舞台。

    灯光重新照亮每一个赌徒的脸庞，擂台正上方的悬浮四方电子屏幕上，“23号”的名次缓缓浮动到了第八。同时，常兰也捕捉到了“108号”，正好是第五位。

    一瞬间，卡尔的伤疤和血迹都有了解释。

    一场不算多么精彩的搏斗结束，常兰似乎听到了自己骨头咯吱作响，在末世与各类魔兽厮杀的记忆与感受逐渐重新回到她这几十天为安逸所麻痹的大脑，胸腔内的血液久违地沸腾了起来。

    她下意识摩挲了一下食指与拇指指尖，仿佛有电流自那一处窜过。

    卡尔意识到常兰略为灼热的目光，解释道：“我今天不用打。不是我的场次。”

    “我不是这个意思，”常兰道，“我想试试，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