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裴迟理骑马回到熙辉宫,这时候路上已没什么声响,只有才公公提着个灯笼等在宫门口,看着他回家,此画面数年如一。

    以前他好奇,公公是不是无事做,为何每次都能准时站在门口,替他点一盏灯,等着他回家。

    才公公说,“自你跟将军学会了骑马,每次回来那声响好似万马蹦腾,即便是在院中也能听见。我怕殿下习武回来辛苦,特来接迎。”

    这一接,就是十几年载。

    “殿下,这一路——”才公公的话还没讲完,裴迟理已翻身下马,将外袍抛到他手上,“公公,晚点我再跟你说。”

    公公发现根本叫不住他,“皇上他……”一溜人就不见人影,“……在里面。”他叹了口气。

    裴迟理推门,“尔容,更衣。”听起来心情不错。

    “又逃去哪了。”

    回答他的,是威严雄厚的声音,从屋内传出,语气磁性浑厚,却让人心一顺提紧,不怒自威。

    不消看清,裴迟理就知道是谁,今夜晚宴称病没去参加,他清楚难逃一劫。但意外的是,母亲也出现这。

    他下跪行礼,“父皇,母后。”

    他有许久未见过母后,自从他住在宫外自己的府邸,鲜少有空去看望母后,同样母后不能随意出宫,只能日日盼着小儿子去前来。

    沈相柔坐的笔直端庄,但眸中已是泛起一层水光,日久不见的小儿子,有了些变化,不知晒黑了还是消瘦。

    晟北皇后温柔贤淑,不争不抢。年轻时是个好妻子,替皇上处理内务,把后宫的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后来是个好母亲,抚养两个儿子长大,两位都是惊才绝绝的公子,甚至一位是当朝的储君。

    后宫几位妃子闲谈时说她命好,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这一生,年轻时等丈夫回家,年老后盼孩子探望,一生都在等,一生都得不到。

    沈相柔心疼他,“快起来,你身子不适——”

    “让他跪着。”

    一声令下,皇后便不敢说话了。

    “身体抱恙,”皇帝冷哼一声,“我倒看他没有半点不适。”

    出声的,就住晟北皇帝了。裴景昌身材高大,身形健壮,双目炯炯有神,双眉斜飞入鬓。早年还不是太子时带过兵打过仗,练就了一副强健的体魄,即便如今年老了,说话仍中气十足,威慑不减。

    裴迟理盯着地,并没抬眼半分,“儿臣知罪。”

    “知罪有什么用,知罪你也要逃。就是小时候你母后把你惯的,才生得你这个顽劣的性子,一点皇家的脸面都不顾!”

    裴景昌一想到在今晚的宴会上,提起五皇子时见不到人,让他在各国使城里丢尽脸面,他就气从中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他既为君又为父,却得不到儿子的尊重,这让他极其不悦。

    裴迟理看似乖巧实则反叛,打骂惩罚从不反抗,却永远不听他的,不守规矩,任性妄为。从小,就属对他没办法。

    裴景昌一团气郁结在胸口,正事也不欲说了,一甩衣袖,“在院里跪满三个时辰,明早再进宫里领罚。”

    “陛下,外面天凉,他禁不起——”

    “堂堂顶天立地的男子,有何禁不起的。”他自裴迟理的身侧走过,轻飘飘地丢下一句,“你若有太子一半省心,我也不必……”说过太多次,后面他也不必说了。

    裴迟理跪着,直到裴景昌离开后才抬起头来,眸中的浓重的墨色在看到沈相柔后收起,冲她微微一笑。

    晟北的冬天,天寒地冻,身着单衣,凉气直浸入骨,在院内带半个时辰就会手脚僵直,更别说三个时辰。

    此时的裴迟理嘴唇毫无血色,手与腿没有知觉,但仍跪得笔挺,眼神依旧坚毅。

    才公公站在一侧,抱着披风,忧心忡忡,想上前却又不敢。

    厢房的门轻轻推开,泄出一道光来。沈相柔缓缓从中走出,拿过才公公手上的披风,轻轻帮裴迟理披上。

    突然而来的温暖,让他一颤。

    “让厨房里煲了热汤,一会儿回屋喝一些,暖暖身子。”

    她疼惜地摸着儿子的脸,没了温度,冷得让人揪心。

    想起也是在这样一个冬天,他太过急迫地降临,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太医都说他早产身子弱,活不过那个冬天。可如今,看,他都长那么大了。

    比起太子,她向来更专注他,连着守了几个日夜才把他的命保住,怎么不疼惜。她更是想的是,他仍是需要母亲保护的模样,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陛下那边,我会去帮你说情,他虽生气,但也心疼你。”

    “母后,”他挺着最后口气,“我不是小孩了,未来我还要去上阵杀敌,别再为我担心了。”

    沈相柔眸中水光闪烁,眼泪要落下来,她最害怕的,最恐惧的,就是这个。

    一个儿子身为太子,成为其他皇子的靶子,每一步前进得如履薄冰。另一位,为得父亲的器重,几岁小儿就在军营里学习武艺,身上没有一处不是伤,未来还要到战场上,冲锋陷阵,生死难料。

    她有两个举世无双的好儿子,人人称羡。她却想着儿子们是个庸才多好,娶妻生子,做一个闲散的王爷,安乐地过完这一生。

    裴迟理看出母亲的心思,“我已不是盼着父王目光的年纪。我想成为像舅舅那样的英雄,也想成为哥哥的后盾。你不是说,我们俩兄弟要支持着走下去,我若只呆在这,又要怎么替哥哥守着江山,守着王位。”

    沈相柔不敢看他的眼,紧咬着唇,强迫自己点了点头。她知道儿子倔强,纵使有万人阻挠,他的意志也决不会改。

    她起身,单是这么一下,再起来脚步就已虚浮,天旋地转站着缓了很久。裴迟理见状心一急,忘了麻痹的双腿,身子一倾,好在用手稳住。

    才公公赶忙跑过去,扶着他。

    “母后,别担心我。”他吃力地从地上起来,重新跪好,“回去之后母后注意身体,千万不要着凉。孩儿不孝,没能经常去探望母后,请母后千万保重。”

    沈相柔保持着皇后的端庄,背离着他,一步一步朝宫外走去。做了多年的皇后,她早已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平静无波的脸上唯有眼中有一处裂痕,直直地望着前方,一滴泪从中滚落。

    他们都有天大的报复,却只要求她做一个良顺柔和的女人,拦不得,求不得。

    才公公紧盯着院内摆着的香,双手捏紧,看着最后一点香燃尽,掉在烟灰里,“殿下,时辰到了。”

    话音刚落,裴迟理如一块僵石直直地倒下,他一边叫太医,一边去扶他。

    裴迟理倒在地上,察觉不到冷,就这样望着天。漆黑黯淡的天上,飘飘零零落下了几点雨,他用手去接,才发现是雪。

    他撑着嘴角,弯起些许弧度,“公公,下雪了……”

    “微雨,下雪了!”

    “公主,披一件衣服吧,外面天冷。”

    要不是风吹开了寝室的窗户,她或许到早晨雪落满屋檐枝头,白茫茫一片时才知道。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雪,南江最冷的时候都不会下雪,所以她兴奋地连衣服都没穿,只穿着件薄纱就跑了出去。

    雪看起来就像雨一样,她站在檐下,举起手,雪花轻悠悠落在她手心,亮晶晶的一颗,“真美啊。”

    洁白无瑕,无论是逼仄肮脏的小巷,还是奢华气派的桂殿兰宫,它平等地落在世间的每一处,将阴暗与污秽掩盖,带来一片白雪茫茫。

    晨起时,裴迟理蜷在被中不愿起来,这一夜忽冷忽热睡得好不安生,好不容易烧退了,没闭眼多久就被尔容叫醒,才公公提醒他今日要去晨省。

    寝室里的炉火燃尽,刚掀开被子凉意便侵袭进身体,不过人倒是清醒了不少。

    尔容替他更衣,“屋外都是雪,殿下回来要不要同院子里众人打雪仗,前几年你可期盼得紧。”

    “舅舅回朝,我要去见他。”

    光是想到,他心里便充满期待,连接下来见父王领罚的事,也一并接受了。

    他坐在裴景昌对面,给陛下奉茶。

    他茶艺是从哥哥那习得,学得不精。哥哥师传父王,被手把手地教导,而他只能在一旁看。哥哥说,“因为阿迟坐不住,静不下心,等日后你长大了,父王定也会交给你。”

    哥哥向来说话算话,他对此深信不疑。所以他习字静心,为的是有一日父王教他时,他好不让他失望。

    然而,终是没有等到。

    裴景昌喝了一口,把茶放在一旁,“我知道你昨日称病,是气朕不同意你领兵打仗。”

    “儿臣不敢。”

    他挥挥手,“现在就你我父子二人,没什么好隐藏的。朕知道你崇拜你舅舅,朕也不是有意为难你,只是刀剑无眼,在庆安,帮你的兄长,陪着母后,不好吗?”

    自三岁与舅舅习武,手握刀剑的那一刻,他的志向就坚定不移地指向远方——成为晟北骄傲的勇士,成为驰骋沙场的将军。

    抱着这一理想,他四岁弯弓射雕,六岁精通十八般武艺,百步穿杨,剑如霜降。民间都盛传他的技艺超群,唯有父亲看不上。

    裴景昌见他心如磐石般坚决,头疼,“此事该日再议。且罚你今明两日呆在府中,抄罚经书,不得出去。”

    裴迟理想到明日的赛马,但还是伏下身,应到,“儿臣,遵旨。”

    他刚要起身,皇上又说,“还有一件要事。”

    裴迟理从殿内走出来时,太阳刚从飞檐翘角后露出,金光照在远处的那一片琉璃瓦上,极尽绚烂。但折射在一片苍茫中,刺得眼睛生疼。

    他呵出一团冷气,放下车帷,父王的余音犹如在耳际,不断回响。

    “听闻南江公主倾国倾城,雅德谦恭。朕看与你甚是相配,特把她许给你,可否愿意。”

    无端地,他想起昨日阶下的那一抹倩影,却又随着一眨眼,变得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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