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

    陶杞双眼死死地锁在这张脸上,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恍若前世记忆不过昨日之事。

    只觉晦气,来的竟是前世针锋相对的死对头。

    前世,她与陈霁具为锦衣卫千户,她办案谨慎细腻,而陈霁是个杀伐果断的性子,手段血腥。身为为北镇抚司同僚一同办案时,常常陶杞正验尸细审,陈霁一刀下去,嫌疑人倒在血泊中,没了气息。

    数次之后,陶杞严词拒绝与其一同办案,两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谁看谁都不顺眼,憋着股劲较量,比较办案速度、较真案子难度,年终奏表也要比比谁破掉的案子多。

    两人漫长的较量,以陶杞升任北镇抚使的全面胜利结束

    。

    却因“登临楼案”多出来的脏银,她被革职,陈霁反败为胜。

    那天陈霁率锦衣卫闯进陶府,将她押往诏狱。再后来被刑部、工部、锦衣卫来回审问时,暂领北镇抚使的陈霁一次不落地坐在主审席中,端杯茶慢酌,冷眼看她被折磨,又下令用拶刑毁掉她最引以为傲的双手。

    如今隔着一世,看到陈霁线条利落的脸,剖尸惯性使然,陶杞仍不禁感慨一句:大刀阔斧的天作啊。

    可瓷白的脸色无端像是索命的无常,脸上唯一的颜色是漆黑瞳仁中映入的飞鱼服红色,却像是杀人时溅上去的鲜血,比前世戾气更重。

    怕是为了稳坐这指挥使的位置,愈发的丧心病狂。

    陶杞这般想着,颇有些愤愤。

    她注定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他,前世“登临楼案”的后续调查,都是暂领北镇抚使的陈霁所办,她的冤死与他脱不了干系。

    思及此,十指再次作痛,比往常更为强烈,陶杞罕见的半分退缩,担心被陈霁认出来。

    又马上清醒,这一世她早早离开锦衣卫,现在陈霁不会认识她的。

    可陈霁为何突然出现在司州,她记得这些年锦衣卫没有经手过司州的案子的。

    陶杞谨慎地捋了一遍前世记忆,眼神变得敏锐,却马上转而坦然,锦衣卫的事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重活一世后,她极为惜命,想了想升阳楼馥郁的牡丹酿,和这趟案子的不菲差钱,心下轻松地决定:

    只管办完这个案子,顺利赚到钱,早早离开,不多牵扯。

    下定决心,陶杞眨一下眼睛,再掀起眼皮,眸中诸多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将扑在眼前的碎发挽到耳后,挂上微笑。

    两名锦衣使领命上前架住她,押到上官面前,她被揪住后衣领,被迫仰头看着陈霁的下巴。

    “小民见过官爷,小民受官府之命,前来验尸,不想叨扰官爷办案,请官爷恕罪。”

    陈霁抿唇不言,用鹰隼般锐利的眼神审视她,押着她的一个锦衣使插话到:“师父,我们快马加鞭赶来调查张聚,谁知路上张聚便死了,又传出来妖邪作祟,现下又碰上个道士在这里装神弄鬼,这人必有猫腻。”

    陈霁皱眉,似是不耐这个徒弟的嘴快话多,转过身去不再理会,而是下令。

    “接管张府。”

    “行踪诡异者,羁押!”

    陶杞打量一番周围的人,陈氏早在锦衣卫入门时,便惊吓过度昏了过去,被锦衣使抬走了,如今院子里除了她,全是锦衣卫的人。

    陈霁的话,所指明显。

    陶杞觉得被知府和主笔坑了,她看看自己身上的道袍,这嫌疑想凭她自己洗清怕是不太行了。左右只能等知府过来,再适时展现一下验尸手艺,那时自然能解释清。

    她摆烂地低着头,满月般的杏眼低垂,眼观鼻子鼻观心,她太了解陈霁了,更多的声张只会让陈霁早早处决她。

    想什么来什么。

    院子外传来熟悉的声音,知府高声喊道:“让陈大人久等了,张府外也全按大人要求严加布防。”

    知府壮硕的身形随后出现在院门口,后面跟着佝腰的老主笔,两人一道越过陶杞,径直向陈霁施礼问候。

    知府又接着寒暄两句,陈霁几乎未答话,颔首表示听到了。

    知府并非没看到陶杞,只是在指挥使面前,将陶杞排到了后面,察言观色瞧出不对劲,忙开口道:

    “下官办事不利,陈大人命下官将衙门仵作调遣过来,事关重大下官没有打点好,让陈大人不放心,下官有罪。”

    陈霁的手在腰间的绣春刀柄上慢慢摩擦,并不认可这个说法。

    知府官场中人,一眼瞧明白上官意思,低声解释:“陈大人恕罪,司州偏远,仵作难寻,手艺精湛能入得了大人眼的更是找不到。所幸下官寻得这验尸高手,自她验尸以来,司州再无挤压悬案疑案。寻常三脚猫功夫的仵作下属实难拿得出手,怕误了大人办案。”

    这种场合轮不到陶杞说话,她十指慢慢顺着拂尘毛,站在一旁看他们官场上的虚与委蛇,仿若与她毫无干系。

    并暗中打量陈霁上下,微微皱鼻,点评到:浪费了这般好看的样貌,只会冷着脸。

    此刻陈霁听了知府的解释,面色阴沉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话,院子中陷入寂静。

    许久,他才开口:“何以证明你能验尸?”

    这话是对陶杞说的,她闻言挂上一个明媚的笑容,眼尾上扬,明亮的眸子藏着自信,青白衣摆随步翻飞,行至廊下,远远望着棺材中的尸体,又转身请陈指挥使上前。

    “大人且看……”

    不同于对陈氏的言简概括,她详细将看尸所得和推理过程讲于陈霁,而后话音骤转,眼眸狡黠,反问道:“大人可觉得,张聚是如何被弄晕的?”

    满院锦衣卫皆沉浸在陶杞的看尸分析中,被此问勾起好奇心,只有被问到的陈霁冷眼旁观。

    陶杞知道陈霁的性子,定不会顺着她乖乖答话,自顾自继续说下去。

    “双手无淤青,皮肤无禁锢留下的痕迹,说明死者生前没有被捆绑,他被弄晕前是行动自由的;且指甲缝干净,无打斗伤痕,又说明死者被弄晕前没有反抗。”

    陶杞停了一下,咽口唾沫缓和因说话过多而发涩的嘴巴,继续道:

    “由此可以推断,张聚被弄晕有两种情况,一是饮食饮水中被下药,二是信任之人趁其不备一击致晕。放心用下单独为他准备的食水,或者安心被人靠近,这两种不论哪个,大抵脱不开子女、妻妾、忠属。”

    锁定凶手范围,陶杞仍沉浸在酣畅淋漓的推理之中,忘记如今情景,舒朗的五官蹙起,凝重地说:“这案子不简单。”

    话音刚落,发干的嗓子难受起来,接连的干咳。

    终于止住时脸颊和眼角已微红,湿漉漉的眸子正迎上陈霁凝视的眼神,这次竟是陈霁先移开视线。

    陶杞的眼睛晃动一下,她从未见过陈霁这般躲闪的样子,不解地转开头,看到一杯茶水,是刚才快嘴多舌的陈霁徒弟,端了杯温茶送到她手边。

    点头致谢,拿起一饮而尽。

    陈霁仍冷着一张脸,退至她身后,将尸体前的空间留出来,下令:

    “验尸。”

    院中的知府和主笔长长舒出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下,上前帮着将尸体移至铺着白布的长桌上。

    陶杞正准备掏出褡裢中的剖尸工具,身后的陈霁递上来一副,白布包裹下露出一截刀刃,做工精湛,皇家工艺,只是比寻常单刃刀更窄一些。

    她曾命锦衣卫工匠特意打造过一套这样的刀具,跟随她在北镇抚司查办的每个案子,离开时也留在了那里。

    随着整套刀具展现在眼前,她肯定,眼前这套刀具就是她留下的。

    没想到再次替锦衣卫办案,竟用的这套。

    陶杞郑重地接过刀具,在身前展开,每一柄都是她熟悉的样子,未曾有丝毫改变和磨损,该是她离开这几年被用心养护的。

    正午十分,日头移到正空,将张府的阴沉驱散,洒下一地阳光。

    丧幡被移去,明亮的光线照到廊下,青白的道袍在光下近乎纯白,陶杞正双手持刀,神情专注,周身好似有一道透明的屏障,将她和其他全部隔开,不染烟尘。

    陶杞对这案子愈发的谨慎用心,不再只是关乎银钱,更是她天性对奇诡案子的破解欲,也因她知道陈霁杀伐的性子,她需要借着这次验尸向他证明自己。

    尸体放在支起的长案上,宛若沉睡。

    她神情严肃地落下第一刀,先打开胸腔,查看心肺。

    肺部点状出血,符合窒息而亡。

    接着检查头部,额头上的瘀血量出乎意料的巨大,光是这一磕,不及时医治,十天半个月也能要了性命。

    侧身检查时,陶杞发现尸体脖侧也有淤青尸斑,待将尸体翻身,才发现整个后脖颈一大片发黑的淤血。从后脑勺蔓延到肩颈,瘀血太多以致腐坏的更快,已经流出脓水。

    陶杞验看一番,确定是钝器击用力击打造成的,从伤痕判断,这一击足以使张聚陷入昏迷。

    她一面用刀子拨开淤血处的皮肤纹理,一面同身后的陈霁解释张聚是先被钝器敲击致晕,而后吊死。

    陈霁未出声,他徒弟又快嘴先反驳到:“我看着一团血刺啦胡的,你怎能判断就是被人敲出来的,他要是磕一下,不也会淤青嘛。”

    陶杞咬紧贝齿,有点婴儿肥的脸颊鼓起来,像气鼓鼓的兔子。

    虽心中不耐,但想到陈霁的办案风格,怕是也不懂,所幸还有尸体的额头上磕碰造成的淤青,两相对比向两人解释清楚。

    陶杞一面解释一面剖尸,体力消耗巨大,额头沁出一层薄汗,嘴唇也开始发干。

    却没想惜字如金的陈霁开口了:“张章,肃静!端茶。”

    陶杞:蛤?

    心里有些舒畅。

    那徒弟却不情愿,嘴里嘟囔着:“怎么每次都让我倒茶,师父想给她喝,怎不自己倒?”仍乖乖去倒茶。

    喝了茶,陶杞缓过来些体力,继续剖尸,开颅后的尸体更为可怖,但她早已习惯,双手稳稳拿着剖尸刀,刀尖对准腹部。

    精准落下。

    停尸三日,尸体腐败明显,腹腔内更甚。

    刀刃划开的一瞬,浓烈的酸臭味瞬间弥散至祠堂每一处。

    锦衣卫强悍,却也随着解剖更加深入,面色也愈来愈难看。

    唯有始终站在陶杞身后的指挥使,依旧面色生冷,认真观看。

    指挥使起初全神贯注在尸体身上,后被狼狈呕吐的属下惊动,转头看了一眼,再看眼前的道士,宽大的袖袍罩在身上,显出几分飘渺的仙气,宛若一汪静谧的深潭,始终沉静。

    验尸接近尾声,陶杞在最后出现了停顿,她在腹腔中发现了奇怪的疑点。

    张聚的腹腔中成分复杂,且散发着一股中药味,想来是病后每日喝药;但还有些黄色的细碎颗粒散落其中,分辨不出是什么。

    不像是正常饮食摄入。

    她将黄色颗粒细心挑拣出来,聚成一堆,分辨出来是曼陀罗花粉。

    “曼陀罗花粉——曼陀罗花粉?”

    陶杞自顾自低语,她记得有一种药的成分是曼陀罗花粉,但脑子卡壳,一时记不起来。

    身后传来风过竹林般的声音:“蒙汗药。”

    “对!蒙汗药。”

    陶杞捏着刀子的双手举起,眸子陡地亮起,激动地转身重复一遍,却笑容马上凝固。

    “不对!”

    沉声否定后再无后话,看看尸体后脖颈的淤青,再看看挑拣出来的曼陀罗花粉,心中假设无数推测,又不断推翻。

    条理开始逐渐凌乱,恍然间对上陈霁眼神中的疑问,后知后觉将才的话有歧义。

    她脱口而出的“不对”,不是指蒙汗药,而是因此出现了矛盾的地方:

    蒙汗药能致晕,凶手为何又多此一举将张聚敲晕呢?

    正欲解释,陈霁眼神从疑惑转为思索,眉毛压低,眼尾愈发凌厉,只是陶杞的眸子,好像将她两世全部看个透彻。

    陶杞慌地小碎步转过身,将沉着敏锐的神情收起,重新拿出江湖道士的圆滑世故,低头继续收拾刀具。

    在她看不见的背后,陈霁的眼神逐渐缓和,落在她耳后的碎发上,像是在出神,语气染上风一吹就散的安抚之意:

    “会有解的。”

    走上前与陶杞并肩,擦拭验尸刀具。

    身侧的陈霁低头垂眸,眉眼凌厉如刀刃,却神情虔诚,极为认真而熟练地对待这件事。

    陶杞定定看着,沾满血污的手指轻轻颤动,陈霁将她手中的剖尸刀拿走,换成一方手帕,语气极清极低地说:

    “前辈的刀具,需妥善保管。”

    陶杞心中的顾虑和犹疑被渐渐稀释,好似被贴了吐露真言符一般,缓缓讲出心中的推测和疑问:“可能是蒙汗药没有配酒饮下,药效不佳让张聚提前苏醒。”

    她对这种推测持怀疑态度,断了一下,继续说道:“但凶手行凶后为何会折返现场?又恰巧在张聚苏醒时?这种情况需要太多的巧合才能凑成,不合理。需要到尸体现场看看才行。”

    陈霁将验尸工具重新包好,点头离开。

    太阳西斜,昏黄的光线笼罩整个张府,和满院的锦衣卫身上,让深宅大院柔和起来。

    陶杞的道袍在夕阳下发着暖黄色的光,她净过手后拿起拂尘和褡裢,佯装自然的顺势往外走。

    没走出几步,身后传来陈霁的声音:“张章,看着。”

    张章孩子气地喊着“师父……”,不情愿这项任务,但无法忤逆,跟上陶杞,唤来管家安排食宿,再监看陶杞去到安排的院子住下,离开前将晚上巡逻的事情也安排清除,有条不紊,行动迅速。

    陶杞无奈,环视一圈院中腰间带刀的锦衣卫,又看看寸步不离跟着的张章,幽怨地叹口气,打消了贸然离开张府的念头,随管家去往住处。

    她分到的院子在张府西北,快靠近院墙的安静角落,张章守在院子中,让她进屋老实待着。

    她偏不,坐在院子中的圆石桌前,百无聊赖地吃晚饭。

    本想今日结了张府的差事,拿了报酬,到升阳酒楼喝酒,谁知竟碰上这档子事,果然只要和锦衣卫扯上,准没好事。

    陶杞心中郁闷,蔫蔫地看看木盘中的晚饭,没有酒,不下饭,没有麻辣兔头,没食欲,愈加不是滋味,简单扒拉两口,补了今日验尸的消耗后再不想吃。

    推开木盘,心中仍想着验尸的疑问,依照她办案的谨慎性子,若是没有能解释的头绪,怕是要不睡觉想一整晚,遂一双杏眼不断四处打量,思考突破口。

    盯着张府景致看,记起被抛到脑后的风水问题,往府东望过去。

    不远处站着的张章见她眼珠乱转,以为她有什么坏心思,目不转睛死命盯着她。

    陶杞将胸前的散发甩到肩后,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笑吟吟与弟弟搭话:“福主,贫道晚饭积食了,可否出去晃悠一圈,消消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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