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

    陶杞不信鬼神,但仍被背后阵阵哭声送来的冷气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后脖颈汗毛唰唰竖起。

    那双手紧挨着颈侧怦怦跳动的搏脉,她不敢轻举妄动,梗着脖子看看跑远的主笔。

    陶杞眼神示意主笔背后是什么东西,主笔颤颤巍巍挪动半步,摇着脑袋不敢上前。

    眼看主笔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她抬手握紧肩膀上的手,不让其轻举妄动,而后迅速转身,迎面和一张惨白憔悴的脸对上。

    陶杞瞳孔瞬间放大,头皮发麻,下意识甩开抓着的手,后退几步这才站稳。

    面前之人哭着,幽幽喊道:“玄凡真人?”

    这一声喊出了鬼魂索命的感觉,陶杞闭紧嘴,拒不应答,放大的瞳孔渐渐回缩,终于看清“这鬼”是谁。

    “陈氏?”

    张聚的三姨娘陈氏,一双红肿的眼睛望着陶杞,不住地哭。

    陈氏是陶杞的大主顾,约莫一个月前上白龙观,找她求取平安符驱邪符,要为突然因病卧床的张老爷张聚祈福,希望其早日康复。这一个月来时常光顾她的生意,出手且阔绰,陶杞及时行乐花钱如流水,竟也能因此存下些钱。

    瞧清是大金主,陶杞忙俯身,拱手行礼,习惯性脱口而出的“福主无量寿福”刚到嗓子眼又咽了回去,现下情景,这种问候还是免了比较好。

    远处的主笔听到这边动静,上前一瞧,再想到刚刚他的窘态,为了化解尴尬问到旁边衙役的办事不力。

    “监看张府所有人,怎得漏了陈氏?”

    “主笔恕罪,陈氏一大早见到衙门来人,就待在门房死活不肯走,说要见到玄凡大师,吾等无法只能将其监看在门房作罢。”

    守门的衙役委屈解释。

    主笔默然,交代一定要监看好张府,转而与陶杞道:“大师,老夫需到城外驿站同知府候着京上来人,失陪。”

    连忙腿脚飞快地离开在他看来阴魂缠绕的张府。

    陶杞对主笔的匆匆离开不甚在意,司州府衙对她信任颇深,疑难悬案常由她领办,这般留下她一个人的情况不稀奇,不过今日多了监看满府的衙差罢了。

    直接将心思放在案子上,先暗暗将眼前奇怪的三姨娘打量一番。

    陈氏一身素衣,未着配饰,手帕掩面抽泣,哭得双眼红肿,即便此间憔悴,仍是个顾盼祈怜的美人,让人瞧了心生怜惜。

    陶杞不为所动,她常行走于白丧事间,见多了这些,只冷静地想:陈氏为何坚持见我?

    还未细想缘由,陈氏声泪俱下,跪在她脚边:“我便知、我便知!会是真人前来办我家老爷的案子。

    请真人为我家老爷做主呀,老爷他不可能会自缢的,老爷那是被阴魂锁了性命,冤屈呐!”

    陶杞猝不及防被这么一跪,膝盖发软,忙将陈氏搀扶起来,安抚地话脱口而出:“福主安心,贫道定替天行道,还张府清宁。”

    眉头却微微皱起,先是一进门看到张府诡异的风水,再是陈氏声称张聚乃阴魂索命,张府疑云重重,这差事不好办。

    待陈氏情绪平缓些,追问:“阴魂索命从何说起?”

    陈氏双唇发抖,颤抖道:“老爷尸体不安详……”

    后面的不需听,陶杞已猜出陈氏要将主笔口中的尸体模样再讲一遍,果不其然,陈氏声泪俱下说出来,耐着性子等其说完,示意陈氏引路:“还请福主引路,贫道一看尸身便知。”

    衙役准备上前跟着监看陈氏,陶杞摆手屏退。

    陈氏信任与她,衙门的人不在,她说不定能问出更多隐秘。她随着引路的陈氏,两人一道往张府深处走去。

    张府颇大,穿梁绕栋好一会儿,大片飞扬的白色丧幡闯入视线。

    陶杞知道,祠堂到了。

    脚步更快了几分,却戛然停在门前。

    门内景象着实骇人,她行道三年,第一次见这般阵仗,心中打鼓,对这案子更上了心。

    眼前白色丧幡层层叠叠,自房梁上垂下来,风一吹,胡乱翻飞,露出下方漆黑的棺椁。

    棺材四周站满纸人,白面红唇绿衣,一双双洞黑的眼睛望着她,好似地府里爬出来索命的厉鬼。

    这童男童女纸人阵,陶杞在道观书阁读到过,主要用来镇压亡命的女鬼,多是新婚新娘、怀胎新妇死后怨气颇深,不愿入地府,在人间残害性命时,用此阵镇压。

    她只当志怪小说读个开心,半分不信,可亲眼瞧见仍后背发冷得紧,还落一只脚在门槛外面,后面是低声呜咽的陈氏,陶杞想想自己从其处赚到的钱,硬着头皮将第二只脚跨进院子,笔直地走到堂下。

    站近了,一眼能看到棺材中张聚的尸体,却愈发冷静,她经手过数百具尸体,不会说谎的死人她更信任。

    陶杞从容地在纸人堆中挤出一条道,走到棺材旁边,俯身一看。

    尸体脖颈处勒痕明显,挤压造成的淤青发紫发黑。

    确实像是自缢。

    陶杞的目光却死死锁在这道勒痕上,片刻后,转头问陈氏:“上吊所用的是何绳子?”

    “寻常见到的麻绳,拧成股拳头般粗的。”

    这不对!

    这勒痕有问题。

    陶杞按下心中的呐喊,走上前仔细检查一番脖颈上的勒痕。

    勒痕表面光滑,皮肤没有破损,只有内里淤血造成的可怖尸斑。

    但粗糙的麻绳势必会在皮肤上留下擦伤破皮。

    人在濒死时会出于求生本能不断挣扎,麻绳造成的摩擦加剧,会在勒痕处留下皮外伤,严重时可能大量出血。

    但张聚的尸体勒痕上没有皮外伤。

    陶杞眉头皱起,她想明白初看勒痕的怪异之感从何而来,但仍需更谨慎的确定。

    遂走出纸人堆,猛地从背后拿拂尘勒住陈氏的脖子,用力颇大,却没下死手,确认能在其脖子上留下勒痕后,马上放开。

    陈氏惊恐地捂着脖子,跪坐在地上,被吓的哭到失声。

    陶杞自知失礼,心怀歉意,恳声向其解释:“对不住福主,贫道急于确认张聚的死因,行事鲁莽,有失礼教。”

    躬身九十度,郑重行大礼赔罪,再看到陈氏脖颈上泛出的红痕,眉梢扬起,激动地开口:“福主且看脖子上的勒痕,是否和张聚尸身上的异样?”

    她太过激动,忘记陈氏看不到自己的脖子,紧接着说:“是不一样的!张聚确实是被吊死,但是被制昏后吊上房梁勒死,伪装成自缢。”

    濒死时的本能反应无人能克制,但光滑的勒痕证明张聚没有挣扎,说明他被勒死时是深度昏迷的状态,无法做出本能反应。

    陈氏柔弱,双眼含泪,忘去被勒脖子的恐惧,看向陶杞尖声喊道:“我便知道我便知道!老爷不会自缢的!老爷那晚还与我商议,趁着牡丹会热闹,到白龙观感谢道长祈福,怎会第二日就去了呢?”

    陶杞低声纠正:“不是阴魂索命,是有人谋害。凶手先将张聚致晕,而后吊上房梁勒死,伪造成自缢。”

    勒痕处没有擦伤有两种可能,一是,有人先将张聚勒死而后吊上房梁;二是,凶手先将张聚弄昏迷,再吊上房梁勒死。

    都可以伪造出张聚自缢的景象。

    陶杞对比陈氏和张聚的勒痕,陈氏脖颈上的红痕走势向后,而张聚尸体上勒痕走势朝头顶,说明不是被人勒形成的,而是吊死在房梁上造成的。

    陶杞省去太过复杂的推理,简单向陈氏解释:“张老爷是在深度昏迷下吊死的。有人先将张聚迷昏,而后吊上房梁勒死,伪造成上吊自缢的样子。”

    她沉浸在验尸推理之中,未注意到陈氏的迷茫和迟疑,继续看向尸体。

    办丧事的手艺人常在尸体表面抹上厚厚的白霜,掩盖尸斑腐坏的面容,即便如此,张聚额头上大片的淤青由青发黑,也没能盖住。

    因为主笔和陈氏的繁复提及,她早早便留意,手指轻轻按压额头肿起,由触感推测,内里恐有大量淤血。

    想必是搬弄一具成人的身体多有费力,凶手在将张聚吊起时,不小心脱手让张聚硬生生磕到额头,才出现了“面青头肿吊靴鬼”一说。

    这必定会伴随声响,陶杞抬起头,询问三姨娘那晚张府是否有人听到异常的声音。

    陈氏不知问题所起,迷茫地愣了一下,马上不住地点头认同,咬着牙道:“定是大夫人!是大夫人谋害了老爷!那晚只有我和大夫人去过书斋。她一定是嫉妒老爷独宠我,又怨恨老爷冷落她,担心主理后院这事老爷交在我手上,狠心谋害了老爷。”

    此刻她一心扑在案子上,对后院妇人间的勾心斗角提不起半点兴趣,却同为女性,一路上陈氏对失去张聚这个庇护伞表现出的惶恐不安,让她生出怜悯,遂温声解释:“大夫人一介女子,不可能将体型宽胖的张聚吊上房梁。”

    语气不似先前生冷,缓和地安抚到,却突然从陈氏的话中注意到疑点,掀起眼皮冷冷追问:

    “你为何确定只你两人去过?”

    陈氏为何如此笃定?

    陈氏仍在声声咒怨大夫人,未曾听出陶杞言语中的怀疑,言语染上不耐:“怎不能确定,每天晚膳后,我都要陪老爷唠唠家常,之后大夫人来送汤药,其他人不来。又张府财多,看守严密,每晚都有护院巡院,每晚要巡个几十遍,老爷出事后盘查过。那晚护院没看到有其他人去过竹苑。”

    她心中暗自斟酌一番,暂且信了这番话,抬起的眼眸垂下,纤长的睫毛在白净的皮肤上投下一片阴影,嗓音发沉地说道:“凶手怕是张府中人。”

    凶手能避开护院巡逻,在陈氏和大夫人之后,将其吊死。这个人需要熟悉张府的巡逻时间和调度,很可能是张府中人。

    她扫了眼层檐重瓦的硕大张府,恍然间好像看到了京城,都是一样的繁华下蛰伏着吃人怪兽,暗中破涛汹涌,让人身处其中一日便感觉命空悬着一日。

    愈发觉得冷,快步走出纸人堆,到院中太阳能照到的地方。

    和煦的阳光洒在身上,心绪渐渐平复,陶杞理了理线索,又零碎问了些,大致拼凑出那天晚上的情况。

    老爷病后,搬去竹苑修养,每日写下对布庄的调度安排,管家一大早取了送到各个布庄,前日一大早,管家去取,等不见老爷起,最后竟发现老爷吊在房梁上。

    那晚,陈氏和大夫人照常前后去书斋,而后再没有旁人去找过张聚。然后便是第二日一早,金管家发现张聚在书斋侧房上吊。

    再有张聚如何被致晕?死亡时间具体为何?

    心中诸多疑问未解,陶杞想马上动刀子剖尸,可这需要知府下令,便只能按捺住。

    恰时,外面传来嘈杂声,陶杞以为是知府到了,抬脚迎上去。

    却扫见院门外飘出黑色的衣角,戛然止住脚步。

    这衣服她再熟悉不过。

    是锦衣卫!

    锦衣使鱼贯而入,训练有素,兵戈碰撞声整齐划一。

    列队两侧,恭迎上官。

    锦衣卫出现的太过突然,慌乱之间,陶杞眼前的景象和被锦衣卫羁押的记忆重叠,竟以为锦衣卫可能是来抓她的,心跳如击鼓,掌心发了一层虚汗。

    捏着拂尘柄的指尖颤抖发白,后退两步,隐没在幡帐的阴影下。

    门外的上官迈步进来。

    一抹鲜红的衣摆出现,金线刺绣,花纹独特,鱼形似蟒,头顶两角,乃飞鱼。

    锦衣卫指挥使!

    红衣指挥使右手压在腰侧绣春刀柄上,跨入门槛,身形挺拔劲瘦,脸色却好似棺材里尸体一般瓷白,映着飞鱼服的鲜红,才显出一点活气。

    红色同样映在阴狠的瞳孔中,扫向堂下的陶杞。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