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潮湿的床榻上是与之不相符的华丽被褥,珊瑚红落丹五福金线衾隆起一个弧度。
上次看见的人彘正躺在那。
它的耳鼻皆被剜去,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床边摆了个巨大的坛子,盛着不知名液体。
顾念秋不自觉后退一步。哪怕已经见过了,她还是会为景乐的残忍感到震惊和强烈不适。
相赢的嘴角压了下去:“她被制成人彘,应该不到六个月。”
“将人削成人彘是早已被废止的禁廷酷刑,不仅暴虐无道,还需要花费大量钱财。在人彘制成的前六个月,需要日日熬制珍贵的药材为其吊命。待人彘状态稳定下来,才能为其封口,永久入坛。”
“这个人彘还未封口,应该是快了。”
何其残忍。
顾念秋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让景乐恨到这个地步,宁愿花费无数物力人力,也要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她深吸了口气,一步步靠近。
这个房间虽小,里面却不乏稀世珍宝。上好的美玉被随意丢在桌上,华丽的衣袍卷成一团掉落在地。
顾念秋拿起,发现无论是料子还是绣工都不似凡品:“这些东西好像都是宫内的......”
“你手上的,应该是去年南番进贡的流光锻,产量极少。仅仅分了几匹到太后和皇后手中,就连景乐都没有。”尽管相赢蛰伏在千里之外,却对宫内之事了如指掌。
“既然如此珍贵,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顾念秋还是不懂。
相赢继续道:“这个被衾,用的是天山金蚕产的丝。金蚕春末吐丝,秋末结茧,一只仅产丝寥寥。这么大一床被子,耗材何止几城。据我所知,慈宁宫的那位常年吃斋念佛,曾上天山谛听音。”
“还有桌上的玉佩,刻着的是慈宁宫的章。”他补道。
顾念秋的指尖都凉了:“是太后赐给景乐的吧,只是景乐为何要将这些东西放在这.......”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你不是说找到人了吗?”顾念秋看着榻上的人彘,艰难道:“难道真正的长公主殿下,在这......”
“小五找到乳娘时,她已经神态疯癫。对于真正的长公主殿下的下落,闭口不提。”
相赢本以为乳娘是不信任他们,不愿多语暴露信息。可没想到,却有可能是真正的长公主早已不知所踪。
他们的私语,按理说人彘是听不见的。可床榻之上却有了动静。
布料发出摩擦的声响,她缓慢地支起身子,如一截潮湿腐烂的木头。
“她听得见!”顾念秋转了方向,果然发现她的耳朵虽然被剜去,却没有被灌铅封耳。
人彘看不见,说不出话,只是张开空洞的嘴,无声地嘶哑。
“你想说什么?”顾念秋问道。
此刻她的内心已经并不害怕了,只有手刃景乐的冲动。
只可惜人彘能听见,却不能说话了。她的声带被人割断,就连细碎的嘶哑声都发不出来。
她一遍又一遍的比划,不断用手肘比着笔画。
她说:快逃。
原来她就是让梦竹逃跑的人。早在六个月前,她还是一个健健康康活生生的人。
她想让梦竹逃,可最终梦竹没逃过,她也没有。
顾念秋心颤了颤,她想说他们是来救她的,可“救”这一词已经不合时宜了。
太晚了。
“你知道景乐为什么要抓你吗?”她顿了顿,道:“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的称呼一出来,人彘残缺的身体滞住了,泪淌了下来。
这便是最好的回答。
这个房间并不大,却摆了一张很大的双螭龙如意纹皇宫椅,跟景乐梳妆镜前的一模一样。
顾念秋都能想到,窃取者是如何张扬神色,向一无所有的被盗者炫耀自己璀璨光明的人生。
“你们斗不过她的,走吧。”仅仅是表达一句话,就已经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
顾念秋还未再出声,她便闭上眼睛再无动静。
相赢张口道:“她的身体严重受损,常年被虐待,如今是千年地参和雪莲浴汤吊着一口气,恐怕每天清醒不了多久。”
“能否带她离开这?那个阉奴已经被我们杀了,事情瞒不了多久。如果不将她带走,只怕景乐会杀人灭口。”
“行,等会我先送你回去,剩下的事交给我。”相赢冷静道。
*
从地窖出来,顾念秋就知道是时候要扳倒景乐了。她绕着小路隐秘夜行,谁料抬头却遇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寇卿斜倚在树旁,抱臂冷眼看着她。
那件事后,寇卿一直躲着她不敢见她。这还是出事后,顾念秋第一次见她。
她握紧了拳头,心弦绷成一根直线。寇卿一定看到了什么,要不然不会露出这个眼神。
“你还真是不怕死啊。”出乎意料,寇卿没人上来就质问她,只是淡淡地嘲讽道。
顾念秋面不改色道:“若不是嬷嬷唤我跑腿,我也不想走夜路的。黑漆漆的,确实吓人。倒是你,天色这么晚了来这做什么?”
“呵。”寇卿道:“你倒问起我来了。我屡次警告你,你为何不听?!公主府不是你能随意刺探的,你若想留条命,就安安稳稳地为殿下办事,争取早日出去。”
“还是说,是你身边那个人撺掇你一起的?你知不知道,上一个去了那个地方的人怎样了!”他急切道。
“被送给赵全了。”顾念秋淡淡道:“是吗?”
寇卿的神色僵住了:“你竟知道?”
“我知道两个人,一个叫梦竹,一个叫鸳鸯。梦竹是个娴静、有远见的姑娘,早早就攒下银子,借他人的手置办了铺子。她有个心仪的郎君,愿意不顾父母的反对花重金为其赎身。”
“鸳鸯活泼伶俐、娇俏可爱,看似大大咧咧实际上很有抱负。会偷偷地跟着楼里的算账先生学读书写字,会央求恩客给她带书局里的话本......”
“别说了!”
寇卿打断了她的话,表情痛苦。
顾念秋没理他,继续道:“可现在她们都死了,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仅剩下爱她们的人苦苦寻觅却始终不得真相。”
这些信息娟娘碎碎念时都提到过,顾念秋全都记了下来。这确实是两个特别鲜明特别可爱的姑娘,起码不应该如梦里那般憔悴。
寇卿捂面,随后叹气:“不用说了,我知道你不是寻常人,不对,或许是‘你们’。”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自嘲一笑,艳丽俊俏的脸蛋显得黯淡了许多。
“其实我之前并不知道这些事。”他主动开口道:“直到一次,有个面首在玩闹时不小心碰到了殿下的面纱。殿下罚他去寺庙祈福......我惜他年纪小出身又与我相同,便深夜前去慰问,谁料.......”
他似乎不忍回忆,隐住了未完的话语:“那之后我便有了要逃的念头,也四下留心人口失踪的消息。”
“你应该猜到了。”寇卿摊开手道:“我骗了你,我一直都知道公主府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知道‘招秀宴’是个什么场合。被抓回来后,破罐子破摔的我就想拉你一起陪葬。”
“不过很幸运,你刚巧比我厉害,也比我勇敢。”
寇卿说的没错,顾念秋一直都知道他昳丽少年皮囊下的卑劣性子。若真的觉得公主府好,又怎会想方设法逃离呢。不过是自己身陷泥坑,便也想拖人下水。
就如当初的宋春雁,明知作侍妾的苦楚却要收了礼金,让徐柳依与她成为一样的人。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顾念秋冷不丁的一句问让寇卿愣了。
“你明明很年轻,明明有才华样貌,你已经拥有了很多人一生不可得之物。最重要的是,你还很年轻。”
“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能够挥霍,能有充足的精力卧薪尝胆。如果你想逃,那就持之以恒地去努力。如果你恨景乐恨这些权贵,就锲而不舍地搜罗证据有朝一日给他们致命的反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优柔寡断地任嫉恨和软弱拉扯着自己。”
她挺直着腰板,皎白如霜雪的的月光为她渡上了一层冰冷的光。寇卿恍然与她对视,似乎能看见她目光中的怜悯与冷漠。
他逢场作戏,她冷眼旁观。在这一刻,寇卿看见了她身上凉薄犀利的一面,与平日截然相反。
“我.......”他讷讷不语。
如果平日的傲慢娇纵是他的武装,如今他丢盔弃甲。
见少女毫不留情的转身离去,寇卿觉得自己身上最后的色彩也被抽离,好似被所有人抛弃,独自陷进腐朽的淤泥深处。
自被抓回公主府后,那种无力感和恐慌感一直萦绕着他。只有在顾念秋身侧,他才能奇异般地感到一种安心感。他一遍一遍劝说着顾念秋安分守己,到底是担心她行迹败露被抓住,还是害怕她离他而去呢?
寇卿说不清楚,但他知道,心底的自私暴露无遗,看清他真实面目的少女下了无情的审判。
他被抛弃了。
他站在原地,月光下他和他的影子融为一体,形单影只,单薄孤寂。
“但如果你想要迈出一步,为时不晚。”
少女顿了脚步,淡淡的声音如拂晓花开的天籁之音。
失去高光的眼睛又重新亮了起来,寇卿咬了咬唇,唇瓣又充满了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