绞痛

    昏黑的卧室里,仅有一丝日光漏过了厚重窗帘的缝隙,针一般扎上了关昭的眼皮。

    她本能地用手遮挡,很见效,但睫毛略硬的尖端扫过手背,微弱却清晰的痒意令人逐渐从睡梦中的状态脱离。

    头痛欲裂。

    这是关昭有了些意识后唯一的感受,像是脑子被掏出来扔进榨汁机里,用最大功率打碎搅拌成稀薄的糊糊,又重新倒回脑袋中。她转动脖颈时,都怕有不明液体从耳道里流出来。

    在床上尝试重掌自己的肢体,她朦胧想到,她的床什么时候这么大这么软了?

    这个想法一闪而逝,被更加清晰的思路覆盖——这不是她的床。

    这个有些惊悚的认知让她一骨碌掉下床,连环境也没细看,摸索着往门的方向去。

    拉开门“噔噔”跑到外间,顿时被眼前只能用“大气奢华”四个字形容的房间惊到了。

    房间中央的真皮沙发上露着一个脑袋,在她推开门时就同步转过来。

    关昭必须承认,看到闫山的脸时,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松口气。

    然后就是不计时间的怔愣。

    闫山没有马上说话,甚至没有马上看过来。他是先转过头,眼睛却垂着,半晌才掀起给了她一个正眼。

    对上他因情绪翻滚而难以辨认的眼神,关昭盛满了稀粥状内容物的头疼得更厉害了,像有什么人拿了个钢丝球,把她的大脑皮层上每一条褶皱摊开大力刷洗起来。

    刷掉了污垢和遮盖,原本的记忆慢慢露出来。

    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乃至于沙发上那人每一次回应,在这过程中逐渐明了。

    关昭不自觉咬住了嘴唇,手也握成拳,对着自己的头顶狠狠来了一下。

    她真是彻头彻尾地在发疯!

    “醒了?”还是闫山先开口打破当前令人窒息的氛围。

    “……醒、醒了。”关昭舌头打结。

    “先穿衣服吧,”闫山的目光焦点始终凝聚在她的脸上,“我们,该回去了。”

    “……好。”关昭试图抱臂,通过这个姿势找回点安全感。但她的手臂擦过更加柔软的皮肤时,整个人都一僵,随后缓缓低头看自己,套着身长长的白色浴袍。问题是这会浴袍压根没用腰带系住,她出来时竟然毫无所觉,就那么大大咧咧敞着怀,里面……里面自然是真空一片。

    她对这身浴袍一点记忆都没有,那就说明这是昨晚……之后闫山帮她披上的。

    关昭强自镇定,拉住浴袍遮了遮凉飕飕的前胸,一步一顿地转头回了卧室,背影比冤屈之人赴死刑场还悲壮。

    考虑到她昨晚的种种行为,应该又不能叫做悲壮,充其量是悲哀。

    上下各两件衣服,还基本是从洞里套进去就好的款式,她硬生生穿了五分钟。

    这五分钟里,她的想法从“怎么办”一点点转向“从这跳下去吧,一辈子不长的”。

    站在窗前对着窗帘生拉硬拽半天,她才留意到顶端连着电线的轨道——哦,这是电动的。

    终于顺利拉开窗帘,又被外面钢柱铁林、车水马龙的景象骇得不轻。

    她当然见过一线大城市能照亮夜空的万家灯火,只是对在自己平平无奇的老家还能见到类似画面感到震惊。

    也说明了她在的这间酒店占据的地段位置寸土寸金。

    这个认知一旦产生,她又在嘴上来了清脆的一巴掌,因为想到了自己问的蠢问题。

    再磨蹭,也总要面对。关昭又消磨了几分钟,还是战战兢兢重返客厅。

    这一次,她可没有闲情雅致打量套房内的陈设了。

    “楼下吃点东西?”闫山看了下时间。

    “不、不用了……”关昭从起来后就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不饿……”

    闫山也不坚持,直接起身出门。

    他的动作乃至声音都没露出什么异样,但关昭的危险警报还是拉到了最高等级。

    沙发了留下了一个很深的凹陷,她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他不会是在这坐了一夜吧?

    两人打车过来,自然只能打车回去。

    坐在后排座位上时,死去的回忆又跳出来对她进行持续攻击。

    为什么!为什么她就不能像是普通的酒鬼一样喝多了就断片!比起现状,她宁愿发现自己醒来后躺在大马路上,身上盖着辆共享单车。

    显然,两人间诡异的氛围也影响到了司机。

    这次的司机是位短卷发的中年女性,脸圆鼻子圆,看着就给人种温和无害的感觉。

    她几乎是每一分钟都要透过后视镜飞速地扫两眼后座上的二人,然后就立刻正襟危坐,腰杆笔直地双手死死握好方向盘。

    关昭有心想解释,又语言组织困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闫山就更别提了,他从始至终面无表情,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是终结者的全新版本。

    沉默地挨到基地门口,关昭脚底生风,飞也似的逃进客厅。

    但闫山走得也快,实际上她并没能与之拉开多少距离。

    意外的是,基地客厅里整整齐齐坐着四个人,听到他们进来的动静,默契地行起了注目礼,同步率100%。

    关昭硬着头皮打了个招呼:“都在啊。”

    她一说话,四个人的视线又整整齐齐打在她身上,像是聚光灯,或是激光射线。个别离谱的人,两眼都冒绿光了。

    “关!”虞佳期先扑过来:“睡得怎么样?”边说还挤眉弄眼的,动作十分夸张,生怕别人看不出她话里别有用意。

    关昭:“呃……”

    “我懂的我懂的。”根本没等她回答,虞佳期扯着她往偏一点的厨房走:“晚点跟我讲讲啊。”

    讲什么?讲她是怎么践踏一个人的心?

    关昭是一直不想接受,不代表没有感受。

    手里被塞了个沉甸甸的玻璃杯,还插好了吸管,她叼着吸管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喉咙都被冰得冻住了,无法发声。

    虞佳期见她喝得这么快,忙提起装满了柠檬水的壶又给她添了一杯:“你慢点喝啊。”

    关昭没留心她说了什么,而是借着低头喝水的功夫,用余光观察闫山在干什么。

    他似乎想直接上楼,又被赵浩成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嬉笑着拦下来,跟他们一起坐回沙发上。

    “关,没想到闫队这么有激情。”虞佳期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关昭自然是没听懂,不解地看向她,对方盯着她脖子,努了努嘴。

    厨房里没有镜子,但冰箱门的材质特殊,光洁的平面照起人来同样清晰。关昭就扭了扭身子对着冰箱,看着门上自己的脸。

    一路向下,很快就明白了虞佳期的意思。

    她的脖颈下侧,领口处,露出半道断断续续的印痕。她扽了扽衣领,成功看到了一个完整的牙印。

    总不可能是自己咬的。

    指腹触及,还有些微微刺痛。她捂着颈项,冰箱门上的镜像也是一样。

    关昭又开始计算直接跑到马路上,然后被迎面而来的随机车辆直接撞死的概率。

    她多想忘得一干二净,偏偏总有人能一遍遍帮她加深这段记忆。突然,她理解了朋友圈里总会出现的那几个每天盼望世界毁灭的人。

    第二杯柠檬水也很快见了底,吸管抵在杯壁上,徒劳地发出空响。

    客观来讲,虞佳期泡的这杯柠檬水,不太好喝——新鲜的青柠檬切了片,加蜂蜜后兑上水就算完成。但这样一来柠檬和蜂蜜味道泾渭分明,尤其是在冰水里,蜂蜜还有些没化开,导致没有中和柠檬的酸味不说,在浓郁的甜腻后就是满口果皮里浸出的苦。

    简直跟她从昨晚到现在的心情一模一样。

    这种认知让她更崩溃了,连胃都仿佛一阵阵绞痛,跟里面装了个施工队似的。

    但在胃容物开始倒涌时,她才明白不是“仿佛”,她的胃是真的痛。

    一边还在摆手试图向虞佳期表示自己没事,一边已经对着垃圾桶呕吐起来。

    昨晚的海鲜和酒早就消化完了,她能吐出来的只有刚喝下去的柠檬水,混合着胃酸,以及棕红色的血丝。

    她吐完,身后已经站了几个人,没等她胃痛愈演愈烈昏厥脱力,就在瞬间的失重感后被抱起。

    她两眼发黑,耳边只剩闫山的声音清晰可闻:“来个人,跟我送她去医院。”

    最后跟来的是两个——赵浩成坐在副驾上表示自己住了那么久的院,有经验好办事;虞佳期就简单多了,同为女性,有什么状况照顾起来也方便。

    关昭浑浑噩噩地配合着做了些检查,眼前的画面都是模糊的,是被痛出来的冷汗滴花了眼睛。虞佳期给她擦都来不及,这汗比夏季的暴雨下得都急。

    等她挂上点滴,稍微缓过来一点时,闫山正在病床边挨训呢。

    “吃了什么刺激的东西?”医生问。

    “昨晚聚餐,吃了不少海鲜,喝了些酒。”闫山在医生面前很拘谨。

    医生看病历:“只有这样吗?”

    “来医院之前没吃饭,又喝了两杯加冰的柠檬水。”他一五一十回答。

    “唉,年轻人得胃病的太多了,这次是急性胃炎,都有出血症状了。要是不好好保养,日后转成慢性多受罪?先住院三天,把药输一输。”医生有些年纪了,说话时就有种长辈的恨铁不成钢。

    “好的,谢谢大夫。”闫山老实答应。

    医生又问:“你是病人家属是吧?”

    关昭就想出声,被闫山抢了先:“我是。”

    “也别太紧张,炎症消了,就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以后饮食上要多注意,要规律,你当老公的,工作之余也多上点心,照顾着点。”医生告诫。

    闫山顿了一下:“我会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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