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边境的小岛。

    背负着这一名称的岛屿不知是在这茫茫海洋上漂了多少岁月,一千年,一万年,抑或从创世之初它便存在于此?那密密填满了每一寸土地的翠绿青草,仿佛从岛下咸湿的海水间吸饱了养分似的,飘摇着长成了参天模样。从小艇的甲板处望去,岛上绿意摇曳如繁殖千年的树海。但……不对。当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沙滩,登上这面《古代航海图》所指向的岛屿时,俐俐才惊觉此“树海”并非树海,而是草,高度惊人的草,每行一步都得费力拨开一丛,跻身进入。纵使草木本身是纤细又柔软的质地,这一步步的艰辛总加起来,不比攀登天冠山轻松多少。

    若是大吾来到这里,恐怕也仅能一人多高的杂草中冒出一个头吧?

    想到千里之外的恋人,银发姑娘舒展了眉眼。她继而擦一擦额角的汗,询问身后的金色大猫:“这杂草切得断么?”

    “Zera!”

    捷拉奥拉手起电光落,咔嚓一声,面前的青草便成了一刀剪过的刘海。俐俐不自觉地笑了笑,眼角忽地掠过一线不寻常的色彩:尾巴?

    长长的,粉色的,尾巴?

    “请等一下!”

    难以想象孤寂如此的岛屿竟有宝可梦栖居,或者……是俐俐子?毕竟这《古代航海图》是俐俐子的所有物,灰不溜秋的一张纸片,就这样草草地卷起来塞在她的小抽屉里,就好像如何理解、如何处置这张地图,皆遵循一个“随缘”二字似地:“请等一下……俐俐子、俐俐子!”

    粉色宝可梦溜得飞快。那杂乱丛生的青草俨然是它的护卫,凡它所及之处,皆柔顺地向两侧分开;待生人到了近前,又翻脸似地合上。俐俐跑得气息不稳,但她笃定她没看错——喊出“俐俐子”这一名字的刹那,宝可梦的身影陷入了一瞬间的凝滞:“捷拉奥拉,[劈开]!”

    唰唰唰,大片草叶被齐腰割断,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对方闻声停住,不回头,只虚虚浮在距她七八米远的地方。在那之后,金得耀眼的夕阳正在一点一点沉入海面。映着满目粼粼波光,那娇小粉红的轮廓已经晃得不真切了。

    “你是谁?”俐俐问,“如果你是俐俐子……”

    那宝可梦动了一动,脑袋向后偏了过来。

    那是多么凉薄又散漫的一双眼睛,只一眼便令人心生颤栗。那不会是俐俐子,不可能是。因为那双与寒冰同色的眼眸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情,俯视着她一如俯视着一株杂草,甚至之于杂草更多余、更肮脏的东西。彼此沉默间,那宝可梦背过身去,尾巴轻轻巧巧地一甩,就这样消失在波光折射的残阳之中了。

    “俐……”

    再开口的时候,口腔内泛起一点咸湿的味道。俐俐良久回神,触到面颊,指尖意外泛开了一片冰冷潮湿的触感。

    “奇怪,”她喃喃着,“我这是怎么了?”

    ※

    哈奇老人在船头的甲板上生起了火,铁锅将腌渍入味的兽肉片炒了一遍,投入裹着海苔的饭团继续加热,裙带菜丝则直接从冰鲜冷库里取出来,拨拉一团放入盘中,任由宝可梦们自行分食。随后他拖过一个小板凳靠在一边,闭目享受起了充裕的日光照射。很快,叫作“小皮”的长翅鸥便扑簌簌的落在他的肩头,嘴里叼着一个保鲜袋扎起来的饭团,那是它好不容易从热火朝天的干饭现场抢回来的热乎玩意儿。

    “好小皮。”哈奇老人拍了拍小搭档折叠起来的翅膀,咧嘴笑了。

    一旁的收音机发出琐碎的杂音声,哔哔啵啵了好一阵子,总算传出了清晰的播报:“彩幽大会今日迎来闭幕,联盟冠军兹伏奇·大吾先生在闭幕式发表致辞……”

    丰缘冠军的嗓音朗朗响起:“很高兴见到各位,我是兹伏奇·大吾。”

    “彩幽大会见证了一代代优秀训练家的诞生……哔啵哔啵……为此我由衷地……哔啵哔啵哔啵……”

    “祝贺各位……哔啵哔啵……你们的旅途……哔啵哔啵……”

    “这破收音机不顶用啊。”哈奇捻着天线苦恼,“小皮,我是不是该向木槿那家伙学一学,倒腾一些‘新时代的科技’?”

    小皮用力扑腾翅膀:“哔!”

    “……这是属于各位的时代,这是属于各位的、美好未来的起点,我衷心祝愿各位在这场人生的旅途中找到属于你们的宝物……”

    “梦想也好,荣誉也罢,与各位宝可梦们的相遇也好,与志同道合的人们的邂逅也罢,一切一切都是弥足珍贵之物……”

    “……以上,感谢各位!”

    紧接着的便是破天的声浪:“啊啊啊大吾先生~~~”

    “多谢,大吾先生。”主持人接过话头,“容我一问,在您的人生旅途中——您也找到了独属于您的宝物吗?”

    尖叫声中,丰缘冠军轻轻一笑:“是的。我找到了值得珍视一生的宝物。”

    不知何时,披着大衣的姑娘从船舱里走了出来。显然她刚睡醒,满脸写着惺忪。面对那哔哔叭叭的收音机,渐有堆积的红晕从她的两颊晕开了。

    “喔!”哈奇恍然大悟,“敢情这说的是你啊!”

    驶入城区海域后,小艇趋于平稳。哈奇拿了一份预留的餐食给她:“还热乎着,吃吧。”

    俐俐道了声谢:“哈奇先生,我大概……睡了多久?”

    “一天、两天?你的宝可梦是背着昏迷的你从岛上跑回来的,实际的昏睡时间大概更久些。你饿坏了吧?”

    的确是饿坏了。香甜饱满的米饭一入口,味蕾顿时被刺激得舒张开来,但俐俐克制着没吃得太快,矜持地往嘴里小口小口地送饭:“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算不得麻烦。只是你的宝可梦担心极了,多少安抚一下它们吧。”

    宝可梦们聚在不远处……吃得正香,似乎不怎么需要安抚。唯有捷拉奥拉确确实实在发怒,怒得全身毛发都竖了起来,噼噼啪啪地迸射着电火花,也不知是对哈奇老人的“出卖”表示愤怒,还是在气她当真让它担心得不行。俐俐摸摸它那填着柔软肉垫的爪子:“让你担心了,抱歉。”

    “发生了什么?”哈奇问,“据我所知,那岛上应该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宝可梦才对。你遇见了谁?”

    “……抱歉,我不太记得了。”

    “好吧。”哈奇耸肩,“再去睡一会儿吧,小丫头。今晚我们就该到了。”

    船舱深处有一间空余的小杂物室,是哈奇老人辟出来供她小睡的。彼时她带着这张《古代航海图》向他请教,年迈却健壮的水手当场表示:“干脆去看一看罢!”不问地图来历,也不问地图真假,可谓是一百分的实践精神。当然,其中亦不乏助人的热心,俐俐对他是相当相当感激的。

    也不知该怎么表达感谢才好……

    船身颠簸得人微微眩晕,刚刚摄入米饭的胃部难免翻搅,导致俐俐睡了一个不怎么安稳的觉。这不安稳半是来源于生理感受,半是梦里的所见所闻不怎么令人愉快,只是醒后回想起来,梦中皆如蒙了几层纱似的,茫茫然中夹着伤感与惆怅。俐俐摇摇脑袋,很快有人靠了过来:“醒了?”

    “……大、大吾?”

    哈奇老人将小艇泊在了104号道路的入海口处,此刻她已身处丰缘——足足一分钟后她才找回了相关认知,而眼下,她已一个猛子扎入了青年怀里,持续晕船的难受感让她的音调变得软乎乎的:“我想你了。”

    两人回到兹伏奇宅时,管事与他的吉利蛋提灯候在门口:“大吾先生,客房已经收拾妥当了。”

    “谢谢,请带她去洗个澡吧。”

    兹伏奇家的淋浴系统是最先进的款式,白云朵般的绵软大床更是舒适得不行。大吾拎着睡衣敲开门时,俐俐已拥着被子睡得香香甜甜——她倒是好好吹干了头发,只是那白浴袍胡乱裹在身上,腰上绳结已经松了一半。大吾叹息着坐下,温热的手指尖碰到肩颈处时,银发姑娘本能地缩了一一下:“大吾,别……”

    难顶。

    大吾小心地托起了恋人的身体,从背后兜上睡衣,合在胸前一颗一颗扣好。其间,小姑娘的气息柔柔拂着他的脖颈,随着他的手指翻飞,甚至不时吐出一点挠人心肝的颤音。正值气盛的冠军叹息一声,手上仍是轻巧地拉开浴袍,忽得一愣,灼灼之色从眼底褪去了。

    这是什么?

    这密密爬满了左腰侧部的蓝色花纹,是什么?

    大吾确信,在俐俐离开前——动身前往边境的小岛的前一夜——腰腹仍是干干净净,断然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纹样的。何况这纹样同宇康——对战宫殿的宇康——右臂上的纹身如出一辙。是了,俐俐的确碰过一回蓝色宝珠。可这图案为何迟了几年,才堪堪浮现出来?

    “……你害怕了?”

    俐俐醒了,惺忪的红眼睛半张开来,像蒙了水雾的宝石。“怎么会。”他笑,“是那时候留下的?”

    “我也不知道。”她嘟囔着,“见过那家伙后,就这样了。”

    “那家伙?”

    他的姑娘用雾蒙蒙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神智归拢了些,低头拉他的手:“……它这么大。”

    耳朵尖尖的,脑袋圆圆的,像小猫,身体则像一只跳鼠,尾巴细细长长。她伸着食指,在他的手心慢慢勾画出来:“身体是淡粉色的,有海蓝色的眼睛,很漂亮……”

    “你来。”大吾突然说,“或许我知道些什么。”

    夜间十来点的光景,两人并肩往主卧的方向去。来往佣人瞧见,无一不露出一点领会似的笑意。大吾径自领她进了门,从满满当当的书柜里取下一卷厚实的纸质资料:“看看这个。”

    纸质资料内夹着一张旧照片。俐俐顿时有了反应:“是它!”旧照片上的宝可梦,赫然是她在边境的小岛上所见的那一只!

    “这是关东的大木幸成博士在几年前发现的幻之宝可梦,梦幻。”他告诉她,“据说它具有随心所欲地隐形能力,因此少有人目击,至今仍是谜一般的存在。”

    说到这里,又踌躇了:“我在想,俐俐子曾借用你的身体护送蓝色宝珠,而现在……”

    “你是说,俐俐子同那只宝可梦有关联?”

    “你认为,梦幻即俐俐子的可能性有多少?”

    大胆的猜测俨然惊到了俐俐:“不,这不可能。”她缓过来,更加确信地摇头,“它讨厌我。如果是俐俐子,它决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大吾耸肩以应,矮身往床沿一坐:“那,我没什么头绪了。”

    “那我回去了呀,这么晚了……”

    她被拉住了手,带进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里:“我说我知道些什么,你才肯来,我说我没什么头绪了,你就走了?”

    言罢,臂间加了些劲儿。俐俐推不动他,仰头无奈地笑:“你总曲解我的意思。木槿伯父在隔壁,怎么能在这里乱来?”

    话音一落,木槿的声音适时响起:“大吾,在么?”

    俐俐僵住。大吾亦是一滞,随后将声音抬高了两个度,应得不紧不慢:“我这就来。”

    门开,室内敞亮,两人皆是衣装楚楚的模样,一人坐着,一人站着,彼此保持着两个手臂的社交礼仪距离。“俐俐在啊。”木槿不怎么在意地笑了笑,“古美门律师联系了我,说是想找你谈一谈。明天上午你有空么?”

    古美门?俐俐疑惑,但她乖乖应了一声好。

    “那就这么定了,你们早些休息。”

    门关,俐俐仍思索着,直到男人从背后揽了她的腰身:“留下来么?”声线哑哑的,很是勾人。

    “……这样不好……”

    “什么不好?”

    腰间的手臂松了松,俐俐便转过去,耐心解释:“这是你家,你是主人,我是客人,虽然我们是有那样的关系,但我们不是那样那样的关系,不能……”

    “那样是指什么,那样那样又指什么?”

    她便不说话了,睫毛垂下,两片脸颊越晕越红,越晕越红:“……我们没有结婚,这样不合适的。”言罢又想推他的手,被他紧紧握住了:“那我们就结婚。”

    “哎?”俐俐一整个懵住,“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我是那个意思。”

    他瞧着她,脸上笑吟吟的。俐俐才意识到他在逗她,恼了:“你真心想我留下来,我留下来就是了。说这些有的没的……别戏弄我!”想起刚才的失态,何尝不是有一瞬间当了真?她越想越气,伸脚往他的脚背上碾了几下,“走开,我回去了!”

    而后天旋地转,她背抵着绵软整洁的被褥,左右十指被齐整扣住,动弹不得。青年自上俯视着她,几络银发从他的额前滑落下来,衬得蓝眼睛深幽幽的,摄人心魄:“我没有戏弄你。”

    “我才……”

    唇舌堵住了她的怄气之言,随之是温柔而细密的舔舐。俐俐推拒地抵着他的肩膀,终是松了力道,转而缠上了他的脖颈。墙头,古旧钟表的指针推移了一圈一圈,直到牵着银丝的唇瓣分开,男人微乱的气息落在她的耳边:“我是真心地想同俐俐在一起的。只是……”

    “这样的场合,不觉得太随意了?”他腾出手,扳过她红扑扑的脸笑了:“我会向你求婚的,总有一天会这么做。抱歉……我多少有些不安,因为我不能确定你在想什么。俐俐,我完全没有捉弄你的意思。”

    一席话说得恳切又深情,顿时将一肚子的恼火蒸了个干净。俐俐嘟囔着去捏他的脸颊肉(委实没多少肉了):“我让大吾不安了吗……”

    “一直。俐俐一直让我很不安哦。”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吗?”

    然后她被抱住了,抱得很紧很紧,男人的喉结挨着她的额角轻轻滚动,声波沿着紧贴的肌肤间传递过来,缱绻得令她心颤:“不是,不必多想。已经……不重要了。”

    ※

    次日早晨,古美门律师携一纸文件到访:“我的确为令尊的事而来。但这一次,我并非作为令尊一方的代理人而来的。”

    俐俐正昏昏然着,瞧着那份天书似的文件,脑子是一点转不动了。大吾接过来看看,问道:“这是什么文字?”他竟也没有见过。

    “脚印文字。作为流通语的确冷僻了些。我事先准备了一份通用语翻译文件,请看。”

    两颗脑袋凑在了翻译件前,读着读着,俐俐抬高声音:“劳务合约……五十年?!”这分明是卖身契!父亲为何要把自己卖给这个叫作“胖可丁公会”的机构?

    “如您所见。”古美门说,“这份劳动合约正是令尊与胖可丁公会的代表法人……法宝可梦签订的正式合约。遗憾的是,他在此合约签订后的两年内过世。根据合约第五十八条,这份劳动合约将由明石羽治的子女继承,也就是您与柊人先生。”

    “即,您与柊人先生各自承担二十四年的合约劳务,但柊人先生目前处于失踪状态,经胖可丁公会的特别许可,允许由柊人先生的泥偶巨人代为执行……”

    “对了。”在她近乎绝望的注视下,古美门不紧不慢地补充:“依照合约第六十四条,这份合约并未设立违约金,而是以‘一百八十八箱完美大苹果’作为替代,原则上仅有胖可丁公会有权单方面解除该合约。我不建议两位采取任何不明智的尝试,这是胖可丁公会方托我转告的……忠告。”

    “最后,这是来自公会的一封信件。”他递出一枚盖着邮戳的信封,“仅仅是私人性质的信件,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应。您请看吧,我告辞了。”

    俐俐怀着无比灰败的心境拆开这封信件,眼睛眨巴几下,忽地凝在纸面上动不了了。

    这熟悉的笔迹……

    这分明是,俐俐子的信件。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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