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奔跑，跌跌撞撞地奔跑。
她的面前是黑漆漆的洞窟，背后是海浪冲刷的沙滩。远处有追兵的呼喊声传来，惊得她脚下一滑，心脏几乎要被颠出胸腔。
［往前跑，俐俐。］它对她说，［往深处跑，同伴正在那里等你。］
她意识到它是对的，即便她并不知道这一念头从何而来，她甚至不知道它是谁、她又是谁，可那一点不重要。洞内伸手不见五指，可她的怀里抱着一颗明珠般的闪闪发光之物，那纯净的蓝色光辉是她的眼，她的灯，她能看见她的道路就在那里。
［谢谢你来到这里，俐俐。我是浅滩洞穴的守护者，帝牙——帝牙海狮。］
［不对，是帝牙帝牙海狮。比帝牙海狮多一个“帝牙”，因为我的獠牙是帝王级别的。］
她醒过来，滚烫的身体已经落在床边：“妈妈，我梦见我……”
“梦见你在奔跑？亲爱的，我想你只是想出门了。”
“你的愿望会实现的。”她用无尽温柔的声音说道，“很快我们就会离开，去卡洛斯，你会在那里开始新的人生……忘掉这里的一切，好么？”
※
俐俐从眼前移开手指，大脑晕晕乎乎：“我真的……来过这里？”
［请来这边。］
帝牙帝牙海狮缓慢地拨动前鳍，引着两人走过鳞次栉比的冰雕之间。那是一座座形态各异的冰雕，雕刻的是栖居洞窟之内的宝可梦们：滑冰嬉戏的海豹球、练习技能的海魔狮、倒挂聊天的大嘴蝠、蜷缩小睡的玛瑙水母……每件雕塑均是栩栩如生，足见雕刻者的技艺之高超。
此外，墙上挂着几面青铜色的镜子。仔细一看，几面是闭着眼的铜镜怪，几面是冰雕制成的铜镜怪，错落挂在一起，真假难辨。俐俐好奇走上前去，蓝色的冰面映出她的脸孔，模糊又微妙。她眨了眨眼，胸口没来由得涌起一股奇妙的预感。
“怎么了？”
“镜子……”
俐俐较劲地盯着镜子看了又看：“算了，可能是我的错觉……”
［如您所见，我是一名雕塑家。］帝牙帝牙海狮以略带骄傲的语气说道，［我喜欢观察我的朋友们，我喜欢长时间地雕琢它们一瞬之间的模样，这实在太有趣了。］
冰雕群像的后方是一处更加广阔的空间，以房间的中心作为圆心，地势层层向下凹陷，最低点处的地面伏着一座少女冰雕，她将纤细的手臂拢在胸前，似乎护着什么，手臂内侧隐隐折射着蓝色光亮。
“那是……”
那是一颗海洋色的明珠，通体晶莹剔透，核心部分为深海般的墨蓝色，颜色呈漩涡状向外晕染，抵达外层仅仅余下一层淡淡的天蓝。诚如宇康所言：美丽至极，危险至极。是的，这颗明珠仿佛吞纳了遍布星球的海洋，如同一只小小的魔盒，将属于海洋的一切特质与具象收纳其中：“蓝——蓝色宝珠？”
［不错。］帝牙帝牙海狮说道，［请到近前去看看吧。］
少女侧身蜷缩。蓝色宝珠在她的怀里莹莹闪烁，她将额头贴向那片海蓝，五官沐浴着浅淡的光线：那是一张生动的脸，眼窝眼睑层次分明，仿佛已然疲惫到了极点，但她的嘴角是微微上扬的，透出一点希冀似的神采。帝牙帝牙海狮的技艺堪称巧夺天工，细到皮肤表面的绒毛感，唇瓣唇周的纹理感都被完美复刻出来。但这不是重点。
“这是……”
雕像上的少女分明是她（或者说俐俐子）。不止面孔，雕像所着的睡衣睡裤——巨金怪主题的睡衣睡裤——亦是某种形式的铁证。这正是八年前的她，这正是十六岁的“俐俐”。
［请别高看我了，俐俐小姐。］帝牙帝牙海狮苦笑，［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之一。没有真实的模特参考，我是断然无法做到这一地步的。］它以长长的牙尖剔去雕像表面的冰渣子，［大吾先生，你不这么认为吗？］
“的确。”大吾含笑应道，“这实在是一尊美丽的雕像。”
俐俐暂且没有心思回应他的柔情与赞美，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以人类的计量单位，那是八年前的夏天。］帝牙帝牙海狮说，［我的朋友为我带来了一则委托：保护蓝色宝珠。］
八年前？俐俐眼皮一跳。红蓝宝珠理应于八年前离奇失窃。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它的信使是一位人类姑娘。她乘着红色水都来到这里，带着一封委托信件，一颗货真价实的蓝色宝珠。］
［那是雷雨交加的夜晚，红色水都造出水的幻影，束缚住了追兵的脚步；信使独自深入洞穴，她感到茫然、恐惧，但她仍然完成了她的任务。］
［于是我建造了这尊雕像。］帝牙帝牙海狮昂起脑袋，［我为它取名为‘勇者俐俐像’，两位以为如何？］
俐俐呆若木鸡，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等一下，这不是我做的。”这必然是俐俐子的动作，“我不知道什么蓝色宝珠，我不可能在那天夜里来到这里。我只是……”她只是让渡出了身体的支配权，帝牙帝牙海狮的赞美与感谢不应属于她，“总之，我不是出于我的意志……”
帝牙帝牙海狮很认真地点头、点头，而后歪头：［其实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对这里是抱有一点印象的，对吗？”大吾问道，“你记得帝牙帝牙海狮，你甚至记得它同你说过什么，所以我想……是你没错。从浅滩洞穴到深处，这是护送宝珠的最后一程，走过这一程的人是你，不是别人。”
“俐俐子驱动着你的身体行动，本不会在你的脑中留下任何记忆。可你偏偏记得什么，唯一的可能性是：这是你的亲身经历。”他继续道，“我的大致猜测是：那天夜里，俐俐子借用你的身体离家出走。中途——或许她是经历了什么，或许她是耗尽了精力——她说过她只能活动一小时左右——在抵达浅滩洞穴之前，她不得不交还这具身体的支配权，她将她的目的灌入你的大脑，因此你才隐约明白要做什么。”
话题已经偏离了正常的认知轨道，俐俐伤脑筋地咬着嘴唇：“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明白……”
“等到再与俐俐子见面的时候，向它确认一下如何？”
只能这么做了。但是，“真的会有那么一天么？”俐俐喃喃自语着。
怪事来了。在洞穴内，两人没有停留太长时间，可走出洞穴的时候，天色已经黑得透透的：“已经七点了，怎么可能？”
“你再看一看日期。”
俐俐依言做了，大震：“周日？！我们在里面待了整整一天？！”她的周末整整缩短了一天？！
“你还记得仙人掌号的故事吗？”
“……你是说，时空错乱？”
好吧，好吧，原来如此。浅滩洞穴藏纳着重要的蓝色宝珠，联盟必定严防死守。虽不知他们动用了什么手段，竟使得洞穴附近的时空扭曲起来。但是这样一来，擅闯者的失踪得到了合理的解释：他们掉入了时空的漩涡之中。
“浅滩洞穴藏在时空漩涡深处，普通人不可能误打误撞地进入这里，更何况联盟已下达了不得进入禁地的命令。”大吾淡淡说道，“有人探知到了蓝色宝珠的反应，因此试图夺走蓝色宝珠，这是唯一的解释。对于他们，我尊重帝牙帝牙海狮的处理方法。”
“可时空扭曲这种事……并不是帝牙帝牙海狮做到的吧？”
大吾耸肩一笑：“谁知道呢？”
这个问题暂且不提。沙漠蜻蜓被低气温冻得够呛，死活不肯出来飞行，俐俐只得搭乘辉石“航班”回到绿岭市（是的，今天辉石坚持同她一起行动）。呼呼寒风之中，云朵被撕扯成一缕一缕，俐俐扒着泥偶巨人的指缝向外探看，视野所及之处尽是大海，大海，浮满月光的大海，辉映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很漂亮，是不是？”
辉石没有吭声，于是俐俐察觉它的心情不怎么好：“怎么了，辉石？”
辉石以手语回应了“没什么”。俐俐直觉它在敷衍，但她没有多言。
“如果有什么在意的事，你可以告诉我的。”她点到为止地提了一提，得到一个潦草的点头作为回应。
正值深冬的夜，海风里充斥着冰冷的咸味。落地后，大吾用手心裹住了她的右手。俐俐一边将五指钻入他的指缝，一边道：“其实，我刚才一直在想……”
“红蓝宝珠原先被供奉在送神火山，后来它们离奇失窃，我再也没听说过它们的消息。”她摇摇他，“为什么会在浅滩洞穴呢？是不是我漏听了什么？”
她满怀期待地盯着他的双唇，意图从中得到什么答案。然而回应她的只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这个，是机密哦。”
“……不说就不说。”
俐俐往他的虎口侧掐了一下以示报复，得到一个示好性的轻蹭脸颊——他的胡茬其实扎得她略有些疼——此事正要翻篇过去，两人后头的步伐声忽地消失。俐俐走了几步，这才察觉有谁落下了一段距离：“辉石？”
［机密？］冷笑在两人的脑中响了起来，［亏你说得出口，兹伏奇·大吾。］
俐俐尚且懵着，大吾已经推开了她：“小心！”
挥拳的劲风擦过她的鼻尖，闷响、闷哼先后响起。俐俐惊异抬头，青年的身影在她的眼前划出一条笔直的线：“——大吾！！”
［无防守］特性使得泥偶巨人的攻击没有失手的可能，幸而巨金怪在一瞬之间作出了反应。但它赶不及展开防御，便连同着身后的大吾一同被冲出了七八米远。俐俐赶到时，大吾仍然低着头无法起身，但他以手势阻止了巨金怪的愤怒反击：“别。”
他顿了顿，缓了口气似地道：“别那么做。”
巨金怪仍在发怒，但它仅仅从齿间溢出了一声警告意味的低吼。它仍挡在大吾身前，只是裹住右拳的光芒渐渐地熄灭了。
“你怎么样？”俐俐急急上前，“你撞到哪里了吗？你——”
大吾给了她一个微笑：“没事的，俐俐。没事的。”
俐俐再三确认他的状况无恙，这才起身。辉石仍气定神闲地活动指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以克制的口吻质问，“柊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柊人。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叫出了这个名字。这一认知使得泥偶巨人眯了眯眼：［你听到了，兹伏奇·大吾。姐姐问我为什么要揍你。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揍你吗？］
［不肯说吗？那么我替你说。］
［是父亲做的。］它冷冷道，［红蓝宝珠的失窃，姐姐，是我们的父亲一手操纵的。］
俐俐：“？！”
［父亲偷走了严密监控之中的宝珠，随后前往烟囱山，因为他与火岩队的首领达成了某种交易。联盟试图追踪他的去向，可是什么也没找到。这才是红蓝宝珠失窃的真相。］
俐俐愕然得发不出声，大脑如同刮花了的毛玻璃似的，愈想擦拭，长长的指甲只会留下愈多划痕。好半晌，她才求证似地看向大吾：“是真的吗？”
“是的。但……”
［但是，火岩队没有唤醒固拉多。］柊人不紧不慢地说，［不久之后，红色宝珠的反应消失。本应落入火岩队之手的蓝色宝珠被人夺走，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浅滩洞穴。直到六年前，英明的丰缘冠军偶然来到浅滩洞穴，偶然来到浅滩洞穴的最深处，那时他才发现了蓝色宝珠，发现了那尊冰雕。姐姐，你猜他会怎么想？］
大吾会怎么想？大吾想要知道个中缘由，所以大吾接近了她——俐俐当然可以做出最简单的，最顺理成章的猜测，但大吾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投向她的目光烫人且迫切：“不是那样的。”
寒风凛冽，吹得她的皮肤一片冰凉。俐俐启口，闭口，启口，闭口，终于发出声音：“你先回去好吗？我想与柊人谈一谈。”
“然后呢？”他问，“你会回来，你会听我说吗？”
“会。”她笔笔直地看着他的双眼，“你要全部告诉我，大吾。所有的一切……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柊人看着他的背影嗤笑，［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最道貌岸然的人。］
俐俐轻轻碰了碰它的大手：“你别这么说。”
［你就听不得别人说他不好！］
至此，俐俐终于从这机器人似的大家伙身上辨出了一线熟悉感，属于亲人的熟悉感。她很快笑了：“你不是别人，柊人。我想你同他的关系好一些。”
［我偏不想同他搞好关系……］
“那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还要劝我来见他呢？”
柊人更恼火了：［还不是你太喜欢他了！我想你能高高兴兴的，但那家伙……那家伙对你根本动机不纯！］它咬牙切齿道，［那家伙只是好奇而已，好奇爸爸究竟怀着什么目的，好奇你与蓝色宝珠之间的联系，仅此而已！他根本不打算告诉你什么，他只会偷偷地观察你算计你，等到一切谜底解开的时候，他就对你没兴趣了！］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你认为他不喜欢我？”
［没人会不喜欢你的，姐姐。可喜欢……又怎么样呢？西利尔喜欢你，弗拉达利喜欢你，因为你有价值，他们喜欢你的价值。兹伏奇·大吾不也一样？他喜欢做英雄，而你能让他成为英雄，他为什么不喜欢你呢？］
俐俐哑然：“柊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柊人闷闷说着，［他对你很温柔，他会拥抱你，他能满足你被爱的需求……所以你以为他是真心喜欢你的，太傻了！姐姐你根本……］它低下头，［你、你对那些男人是很有吸引力的。他们根本不需要多么喜欢你，他们随随便便就能做到这个地步！］
“你还是小孩子，别说‘男人男人’什么的……”
柊人几乎在尖叫：［我才不是小孩子！！！］
“好了。”俐俐拉了拉它的手，“我会问清楚的。爸爸的事也好，过去的事也好，我都会问清楚的。”
“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柊人，我是认真考虑过了的。与大吾交往……是我在认真考虑过后的决定。我已经决定这么做了，我不会随便怀疑他的动机。”
“所以柊人，相信我好吗？”她柔声道，“相信我的眼光，和他好好相处，好吗？”
大吾在路灯下等她。夜风掠过他的头发、围巾，他将双手插进大衣口袋，迎着路灯微微眯眼。而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那双眼睛立刻有了焦距：“俐俐。”
他紧紧抱住了她，被夜风掠走温度的嘴唇贴到她的耳边。俐俐摸摸他的后颈，抽手将他的围巾系得紧了一些：“我让你回去等我的吧？”
“我不放心。”他笑出了几分孩子气，“假如你气得想要离开，至少我能及时地把你拦住。就像这样。”
他很用力地搂了她一下，勒得她一下子没喘上气：“你，你轻一点。如果你确确实实欺骗了我，我会问个清楚再走。所以……”
“所以什么？”
俐俐不说话，眼帘低垂下去，手指张开缠住他的，一根一根嵌入他的指缝之中。她刻意将动作放得极为缓慢，她知道他灼热的视线追随着她的手指，喉咙轻轻滚动。在做完这个颇有暗示意味的小动作后，她低头咬了咬他的指尖，抬眼：“你会告诉我的吧？”嗓音又轻又柔，缠得人心里痒痒。
大吾默然，随后从喉咙深处涌出一声咏唱似的叹息：“会的。如果这是你的审讯手段……刑警小姐，我会一字不漏地招给你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