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入绿荫镇后,空气焕然一新。大吾开口:“我建议你戴上兜帽……”
超梦依言。晚风夹杂着草木香涌入车内,将它的衣料吹得窸窣作响:“这里空气很好。”
“是的,这正是绿荫镇的闻名之处。”
此后一路无话,只有电台播报声絮絮叨叨响着:“晚间六点,东方电影节隆重开映,电影《神圣之城》……”
大吾目不斜视,手上打弯,拐入一条羊肠小径。路边树木遮天,时有甜甜萤结伴飞过,尾部光亮如同萤火,留下一缕飘忽忽的香气。不多时,“沙奈朵疗养中心”出现在了视野尽头。
“大吾先生。”
待他泊好了车,接待人员迎上前来:“西利尔先生正在接受例行体检,请您……这位是?”她打量着兜帽遮脸的超梦,面露迟疑之色。
“我的保镖。有什么问题吗?”
接待人员摇头,微笑:“请这边走。”
一周前,西利尔以宇宙病毒唯一携带者的身份转入绿荫镇的疗养中心,接受国际刑警以及丰缘联盟的联合研究治疗。说是唯一,大吾心知肚明,此人绝非唯一的病毒携带者——就在歌声咖啡馆的地下,因宇宙病毒致使全身石化的“明石柊人”已经沉睡了十年之久。上周,希嘉莉给他打了电话:超梦想见西利尔,奈何那人处于重重监护之中,托他想一想办法。
大吾没有推辞。他有的是想同超梦换取的情报,卖对方一个顺水人情完全不亏。假若他的直觉不错,超梦大约是对俐俐心存内疚的:一旦事关那姑娘的利益,它对他的询问几乎有求必应,只是偶尔露出一点耐人寻味的笑:“据说人类对伴侣往往心存占有欲——”
“所以?”
“你有情绪。”超梦说,“难过、懊悔、愤怒……嫉妒?你嫉妒着险些杀死她的我,还是拯救了她的小早川?”
大吾不置可否:“你对负面情绪相当敏感。”
“好比久置的米饭产生霉菌,我能闻见它的馊味,实在不必等到我吃上一口的时候。”
“米饭不宜放置超过两天,我想这是一类常识。”
“你想说我缺乏人的经验之谈?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你误会了。”大吾抬头,回以温文尔雅的一笑:“假若你试图理解人类的情感,超梦,不妨以常理认知的角度思考问题:俐俐险些在西尔佛公司事件中丧生,而西利尔拯救了她。我为‘她能被某人拯救’的事实深感庆幸。这远远凌驾于所谓的懊悔、愤怒、嫉妒之上。我对他——”他顿了顿,“深怀感激。”
然后西利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好恶心啊。”
青年拎着杯子从盥洗室走出来,脸上冷冰冰的:“你谁?我不认识你。”问的是超梦。
大吾不知超梦以心电感应回了什么,只见青年那貌美的脸因惊愕而扭曲了,继而取而代之的是货真价实的愤怒。然后他说:“你进来吧。”脸色阴沉如暴风雨欲来。
超梦泰然一笑,泰然走进病房。西利尔仍在原地,低声念道:“我不喜欢被人误会……救她性命的人不是我。你知道一个叫‘娜姿’的女人么?在超梦差点杀死她的时候,是那个女人将她救走的。”
大吾对“娜姿”这一名字隐约感到熟悉,但他记不起更多的细节。事后问及超梦,后者懒懒应着:“火箭队的那个女人啊……”
眼皮猛地一跳:“火箭队?”
“你那差点交代在我手上的小女朋友,的确是被她截走了的。”
“……她救俐俐?为什么?”
超梦斜着眼笑了一下,仿佛在说:别那么天真。
显然它不打算透露过多,大吾换了话题:“你对人类似乎并不抵触。”
“不喜欢,但我不讨厌接触个别有趣的样本。”
“有趣是指?”
“思维方式,行为模式,等等。一切……内在性的东西,很有趣。”
“可你在紫堇市的行动——探视明石柊人也好,探视西利尔也好——与你的兴趣毫无关系。有人授意你这么做?”
超梦意识到它上当了,睁开眼,饶有兴致笑了笑:“你很聪明,丰缘的冠军先生。”
说着,它将握着的左手翻开了。大吾瞳孔一颤:“这是……”
超梦手中,赫然是一只紫色的宝可梦球。不是别的,正是传说中百分百捕获率的宝可梦球——大师球。
传说:阿尔宙斯创世之初,以十九块石板作为能量容器,将各属性之力授予降生于世的宝可梦们。千年万年过去,宝可梦已衍化出了各类形态,完成使命的石板则化作齑粉,归于尘土,仅有极少极少的碎片仍然存有富足的能量,在被挖掘、打磨后,再度赋予“石板”之称。至于其余部分,仍然保持着作为“容器”的职能。而在人类科技的加持之下,这类名为“源石”的能量结晶——即宝可梦球的核心部件——得以实现能量的逆向吸入,即将含有属性之力的生命体收入其中。这便是宝可梦球的制造核心原理。而大师球之所以成为大师球,仰仗的是极为少见的、绝对零杂质的源石晶作为原料,因此弥足珍贵。
“这是货真价实的大师球。”超梦挑战似地说道,“试试,用它来捕获我?”
“……不必了。”
驶入紫堇市后,灯火开始通明:“我猜你已经成为了某人的宝可梦,是吗?你已经被装入一枚球中,因此无法被装入另一枚,即便这是百分百捕获率的大师球。所以那人是谁?”
“…………”
“清枝介?”
听到这个名字时,超梦的眼皮动了一下,奇异的笑意从它的眼底一掠而过。
“停止你永无休止的提问吧。”它回答道,“眼下有更值得你关注的事件——说说,你的小女朋友去哪里了?”
“俐俐在工作。这是什么意思?”
超梦轻蔑似地哼了一声:“在紫堇市八百米的地下,工作?”
车门锁的松动声响起,大吾条件反射地一个刹车,价格高昂的车胎碾着地面擦出一道尖锐而扭曲的鸣声:“你——”
“我该付你车费,可惜我没什么钱。”超梦推开门。夜色被风灌进来,与它的漆黑斗篷几乎融为一体:“——姑且用它充数好了。”
基因宝可梦留下一枚珍贵的宝可梦球,扬长而去。大吾无心理会,拿起手机开始拨号。当“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域内”的提示音响起时,他的眉头陡然扭成了一团。
※
俐俐沉沉睡了过去。
大约被地下的冒险耗尽了体力,她侧身蜷在副驾驶里,就这样昏睡过去。门窗滤去了车流声,耳边一时间只有平缓的呼吸回响。大吾握着方向盘驾车,不时悄悄瞥向身边的姑娘。她那姣好的眉头微微蹙着,兴许是做了不怎么好的梦,又兴许是,现实中的不愉快侵入了她的梦境之中。
说到不愉快……
大吾自知分寸,一周前在角柱塔遇见卡露妮纯属巧合,双人份的首映请柬纯属礼节来往。他本想问一问俐俐是否想去,终是作罢。解释不是难事,但他直觉她的不快不单纯源于误会,只是眼下,他一时间是问不出什么了。
近乎无奈地,他笑了笑。
待下车时,俐俐仍未醒转,兜帽的阴影遮着长长的睫毛,容色很是疲惫。他挨着她的额角吻了一下,睡美人却厌倦似地皱了皱眉。感知车外的冷空气袭来,她才缩了一下膝盖,条件反射似地,红眸稍稍睁开了一点。
“……大吾,对我撒谎了吗?”怀里,她用困倦的声音问道。
“没有。”他用温柔而坚定的声音答道,“从来没有。”
他们走进公寓,卧室。暖黄的光从头顶洒下来。俐俐牵过被子,畏光似的,随后她从喉咙间吐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嗯。”
“想问我什么吗?”
俐俐摇头。“真的?”
“真的。”
“可是,我很担心。”
“……抱歉。”
“我更想听你说一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看着她,“娜姿曾经是火箭队的一员,不是吗?”
俐俐睁开了眼。映着月光,她的面容几乎苍白,嘴唇微微开合,却终是什么也没说。大吾听见轻微的布料摩挲声,是被角被她攥得成了一团,攥得皱巴巴的。
很长很久的沉默里,他终于败下阵来:“要睡觉么?”
“嗯。”她小声道,“我困了。”
不甘似地,他往她的唇角轻轻咬了一下:“晚安。”
※
“抱歉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希嘉莉说。
深夜,她反常地打了电话过来(大吾不确定超梦是否向她通风报信),声音里满是倦意:“我没想到娜姿会出现……当然,万幸,那孩子没有进一步产生应激障碍。”
“创伤应激障碍?”
十几秒内,电话那头只有忖度似的呼吸声:“我本不打算让你了解太多……”
“因为您对我的信任有限?”
察觉他的不满,女人笑了:“我不认为过早接触彼此内心深处的创伤,对你而言是一件好事。确切地说,你已经为此感到负担了,不是吗?”
“我——”
“这不是你的责任。”女人以温柔的声音说道,“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你没能出现,没能为她做些什么……这不是你的责任,大吾。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在遇见命定的那个人之前,我们不得不独自走过漫漫的长路。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个人来得太迟,相反,那是恰恰好好,不早不晚的。我这么说,你理解么?”
“……我理解。”
希嘉莉便不说了,轻轻巧巧一语带过:“那孩子是很坚强的。如果你愿意陪一陪她,那是再好不过了。”
女人道了晚安。大吾察觉得到,她那亲切言语后的戒备。但他并不恼火:谁能同与女儿交往两个月的男人放心交底呢?换作是他——他的女儿,那必然是好声好气都吝啬于给予的。
他在关乎未来的遐想降临之前熄了书房的灯,走进客厅。宝可梦们在沙发里打满玩耍。大吾原不打算停留太久,只是俐俐的编织外套以不怎么美观的形态被挂在了沙发背上。被拎起时,一枚白色的小方盒啪嗒落在他的脚下:“三曜梦之烟……试用装?”
是叫作共平的少年给她的吧。
小方盒是被拆封的状态,细长的烟被用掉了一支(大吾知道她极少极少抽烟,大约发自内心感到苦恼了)。大吾本人亦没有抽烟的习惯。可难得如今天,他有了一丁点兴致,从盒子里抽了一支,以手遮着风点燃烟头,眯眼,淡色的烟雾从指间涌了出来。
俐俐啊……
火星闪烁之间,思绪仿佛被点燃了,朝着未来与过去渐渐发散。大吾感到呼吸变得滞闷。而当他意识到不对劲时,大脑已是昏昏然的一片,整个仿佛被吸入一处异空间似的:“这是……唔!”
大意了,他捂着脑袋想。不该抽这来路不明的烟头的,什么“三曜梦之烟试用装”——
等一下。
梦之烟?
“俐俐?”他试探性地呼唤。
无人回应。仅有啪嗒一声,一枚小小的物件落在他的脚边。那是一只小小的人偶,与女孩子们幼时喜爱的洋娃娃玩具无甚区别:柔软的银色卷发,印着红晕的圆润脸颊……等一下,这只玩偶为何如此眼熟?
脊梁处蓦地窜起一股凉气。大吾俯身,手指从人偶的心口处穿过。是俐俐吗?麻木的、深暗的红眸深处,隐隐闪着一点祈求的泪光。“救我。”他听见清凌凌的女声在说。大吾平复呼吸,再次伸手,右手仍从人偶的胸口穿了过去。
他……碰不到她?
在他做着努力的无用功时,箱盖被揭开了。超能力者的脸孔出现在了那里,唇边噙着轻浮而诡魅的笑:“早上好,我的姑娘~”
戴着半指薄手套的手指轻而易举捞起了人偶。“救我,救我。”含着哭腔的声音愈发响了起来。
放开她!他想。
娜姿拎着人偶离开了。大吾用力拍打箱壁,游魂态的身体却使不出一点力气。正焦灼着,头顶豁然变亮,他看见了卡那兹市的明净天空,鳞次栉比的米灰色建筑列在路旁,人流沿着沥青路面来往,飘动的衣料不时拂过他的手臂。俐俐呢?不远处,“她”孤零零地躺在马路中央,不时有人走过它的身边,尖尖的鞋跟就那样踩进它的头发,衣褶,甚至蹭过那片幼嫩的脸颊。然而它发不出声,只有红色瞳孔不时转动一下两下。“救我,救我。”他听见祈求般的呼喊。
同一时刻,马路对面飘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大吾如遭雷劈。
——是他。是他自己。
“大吾”沿着人流走来,手臂被另一个人挽着,两人说说笑笑,脚步方向的延长线上躺着那只小小的人偶。这一刻,他意识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向前奔去。可他与“俐俐”的距离那么远,眼看就要到了,却又被鱼群般的人流轻巧隔了开来。而就在这十几秒间,“大吾”已经走到了“它”的面前。
人偶发出无助的、绝望的哭声。
而“他”毫无觉察。
依然与身边的人说笑着,抬起脚跟。
——向着人偶踩了下去。
“俐俐!!!!!”
尖锐的呼喊与木偶破裂的嘎吱声一同响起。
大吾霍然睁眼,额前冷汗涔涔:“假若如此……”
卧室的门被推开了,切入一线暖调的光。然后他意识到床上空无一人:“俐俐?!”
夜风呼呼地响。大吾转头,窗帘内侧的白色窗纱正被间歇性地掀起、落下,露出玻璃外侧的阳台上的纤细人影——俐俐立在那里,白帆似的裙摆不时被风牵扯开来。她以手抵着前额,头顶悬着一轮圆盘般的白月。那银辉洒在她的发间,使得那片身影看起来单薄又缥缈:“大吾?”
闻声,她侧过头,一双眼角泛着湿润的:“怎么了吗?”
怎么了?大吾意识到这件事不便解释——我偷看了你的梦境,看见你变成人偶,然后被我一脚踩扁——吗?
他岔开话题:“怎么不去床上睡?”
“我,嗯,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
俐俐缓解似地停了一会儿,指向天空,银线顺着指尖倾泻下来:“月色很好,是不是?”她顿了顿,“你睡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大吾注视着她,不动:“……俐俐。”
“嗯?”
“你在生我的气?”
“……不,不是那样的……”
“那么,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你梦见我——抛下了你。然后你想一个人待着?”
他调整呼吸,同时讶异于内心的挫败感之强烈:“这对我不公平,俐俐。你拒绝向我表露情绪,拒绝给我解释的机会——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安心一点?”
俐俐微微张开了嘴,眼底流动着诧异又困扰的情绪。她生气了吗?大吾寻不到头绪,一会儿想起西利尔轻浮的笑,一会儿想起超梦,想起希嘉莉的劝诫,于是挫败感更甚:“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俐俐。至少告诉我……现在,你在想些什么。”
俐俐默默无语。他察觉她的思绪正在从极远极远的地方慢慢收回,慢慢地,重新聚拢在了他的身上:“你不会相信我……”
夜风再起。她闭着眼,手指将栏杆握得很紧:“那个,未来。”
“未来?”
“那个时候。娜姿,让我看见了未来。”
那个时候,他想。“什么样的未来?”
“没有我的未来。”她用近乎茫然的声音说道,“也许我是死了。”
“……那我?”
俐俐不说话了,眼神闪烁,脑袋偏了开去:“大吾过得很好。”她顿了顿,自言自语似地说道,“那样也好。”
一瞬间的沉默后,他问:“何以见得,那是‘未来’?”
这一问倒是问到了盲点,俐俐茫茫然道:“可我就是知道……”
他应当生气的,大吾想。可他一点生气不起来,心头反而漫开一片苦闷似的情感:“比起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我,你更相信虚无缥缈的幻象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看着我。看着现在、当下的我。这才是真正的我,不是吗?”
俐俐愣住了,血色浓郁的眼眸定定瞧着他,瞧着瞧着,眼底突然湿润起来:“大吾你,什么也不知道……”
“的确,我什么也不知道。”他用温柔而肯定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娜姿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不知道她何以让你深信那是未来。可是俐俐,未来是掌握在当下,掌握你我手中的东西。它不应当,也决不会,为他人所谓的‘预言’而改变。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
“我想请求你,给我多一点信任。”他继续道,“看着我,现在,这里,单纯的我这个人而已,好吗?”
俐俐很久没有说话,呼吸仿佛陷入凝滞似地,唯有睫毛微微颤动。又过了很久很久,她张开手臂,缓慢地,用力地,环住了他的背脊。
“好。”她低声道。
大吾笑了。夜风是清冷的,可女孩的呼吸落在他的胸前,暖洋洋的,令他感到发自内心的温暖、富足。然后他听见了微弱的询问:“大吾,喜欢我吗?”
“喜欢。”他没有一丝犹豫地答道。
“真的真的很喜欢?”
“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欢。”
“……那,”她接着道,“这样也喜欢吗?”
俐俐……踮起脚,深深亲吻他的双唇。她的舌尖请求似地在他的唇角徘徊着,随后钻入,沿着口腔柔柔游走。他的呼吸倏地加重了,右手刚刚搭上她的脊背,俐俐却退了出去,仰起头,眼眸与双唇俱是透着湿润感:“你喜欢吗?”
大吾没发出声,艰难似地点了一下头。于是她环上了他的脖颈。他们交换了一个极炽热、极深入的卡洛斯式热吻。
“……我……”
一吻结束,她的颊上多了红晕,一双眼眸更是雾蒙蒙的,像是引人深入的仙境:“像……做梦一样。”
“另一个梦?”
“嗯,另一个梦。”
他们再次拥吻。衣物发出低微的摩擦声,随着呼吸的起起伏伏。他的嗓音含着沙哑:“梦里,我会这么做吗?”
“这个,我不记得……”
没关系了,他想。而后低头,以牙齿咬开了牵起衣襟的最后一颗纽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