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走了吗？”

    “嗯。”

    大吾抱了抱她，清淡的洗发水味缠在他的发间，又在她的鼻尖停留了一会儿，散去了。

    “早些回来。”他微笑道。

    俐俐亦是扬起一个微笑，挎上包，走了出去。

    生活如常，只是她的心头多了一根刺，一团阴霾，时时令她处于负面的杂合情绪中。周五，天色阴郁，《神圣之城》将于晚间首映。作为电影节的开幕之作，想必会有相当瞩目、相当惊人的排场。俐俐寻了加班的借口。可她心知肚明，周五的新紫堇医疗中心处于休假状态，自己无非只是寻个理由不回家（如果这里可以称之为家）罢了。

    至于请柬……

    比起怀疑、震惊或是愤怒，吞没她的是如浓云般庞大的茫然感。在理出一个所以然前，俐俐不想让身边的人察觉任何苗头。

    “去河边转转吧？”她对宝可梦们说。

    新紫堇医疗中心位于110号道路，繁华城市的扩张尚未来到这里，因而处于广阔、野生的状态。头顶，通往凯那市的自行车道高高架起，车轮碾过车道的声音交杂着车手的闹声隐约从高处飘落。俐俐沿着车道的阴影行走，耳边传来草丛摇动的声音，抬头，一对正电拍拍与负电拍拍正蹦跳着向她跑来。

    “是你们……”

    “嘶噜~”

    是追击宝可梦猎人的那天遇见的小家伙们。见到她与捷拉奥拉，红耳朵蓝耳朵的小兔子们十分开心，欢快地绕着两位朋友打转。须臾，负电拍拍疑惑叫了一声，转动脑袋四下打量，俨然在寻找着谁。

    “你在找大吾吗？”俐俐了然，“他不在这里哦。”

    负电拍拍略显失望地点点头。待捷拉奥拉低声嘟囔了什么，两只小家伙便恍然大悟，蹿上前来，各自摸摸她的手心：“嘶噜~嘶噜~”

    俐俐哭笑不得：“你同它们说了些什么呀……”

    捷拉奥拉闷闷哼了几声，俐俐读出了老大不满意的意味。趁着正电拍拍负电拍拍去找别的宝可梦玩耍，她问大猫：“你不赞同我这么做，是吗？”

    “Zera！”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或许对大吾来说，这不意味着什么，只是出于某种必要性的见面而已，但我……我不知道我……”

    俐俐将双手盖在脸上，脸上交杂着疲惫与烦恼之色：“不，我得离他远一些，否则……我没办法思考。”

    风吹过来，她将黏在脸上的头发拨开，不防一口冷风灌进喉咙，被呛得连连咳了几声，“我说……你想不想骑车？我们去骑车吧。”

    “Zera？”

    跳跃性的思维使得捷拉奥拉一呆。俐俐倒是很快打定注意，招招手示意宝可梦过来。自然没谁不赞同她的计划，因为自行车道的超大路面——超大斜坡——的确令人兴致盎然。她去紫堇市的车道入口处租了自行车与装备，让宝可梦们挤在后座，或是坐在车篮子里，从高高的斜坡顶端俯冲下去。呼呼的风掠过她的脸颊，吹得她的皮肤冰凉，但她感到压在心头的情绪似乎在寒风的吹拂之中散去一点，又散去一点，像风儿拂去压满枝头的落雪似的。

    “前面有弯道！”她冲宝可梦们喊着，“抓紧，要拐弯啦！”

    自行车道在凯那市与紫堇市的接待处均设有计时点，每次看着她的骑行时长短一点，再短一点，难得的胜负心便被激发出来。俐俐来来回回骑了许多次，直到夜色降临，寒风已掠不走她跳跃的体温。她将自行车停在租借处边，刚刚摘下头盔，背后人声夹着风声传来：“小心！！”

    自行车的轮胎碾着地面擦出一声尖锐的响，急行几米，在她的面前堪堪停住。“真抱歉……”那人一边下车一边道歉，炎武猪造型的头盔里飘出变声期的少年声：“老师？”

    俐俐认不出这声音，认不出这半高不高的人影，但叫她老师的人着实不多，只有一个：“共平？”

    共平是来自桧扇市的少年，年轻的国际刑警，亦是入职年龄最小的一位。当年帅哥将他带入组织，转手便将人交到俐俐手上。说是教导，俐俐从未教导他什么，她的作为仅仅是防止共平跟着同在帅哥手下工作的西利尔学坏罢了。

    时间拉回现在，共平十六岁，距离他加入国际刑警已经过去两年，俐俐眼睁睁地看着那到她肩膀的小家伙长成了高她半头的模样，凌乱棕发下的面庞亦开始有了棱角。至于声音……那是完完全全认不得啦。

    “你的变化真大……”

    “你不也是。”共平偏头一笑，“更漂亮啦。”

    共平向来是嘴甜又机灵的家伙，这没什么不好，俐俐庆幸他没有学到西利尔十分之一的屎尿屁之语。此刻他半倚着自行车，两条细而直的腿从宽大裤口伸出来交叠，配着他那白净的脸与毛茸茸的胡茬，使得过路女性——遑论是年长的或是年少的——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俐俐与他一同将自行车挪到路边，问道：“怎么来了这里？”

    “我新得了一份工作。想不到吧，是在做鸣依小姐的保镖哦！”

    是了，鸣依·怀特，这位宝莱坞的新生代演员亦在《神圣之城》的出演阵容之中……好吧，她又想起不妙的事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翘班呀。”共平说，“你抽烟不？”

    “不抽。”

    “真的？这是上好的梦之烟。”少年从衣袋里翻翻，举起的小盒子上印着梦梦蚀的图案与“三曜市梦境研究所”的字样。俐俐皱眉看他一眼，伸手。共平笑嘻嘻将烟盒放到她的手心：“和我约会怎么样？”

    “不要。”

    “再考虑一下呗。”

    共平又放下背包，在里面掏啊掏，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票子——票面金灿灿的，纹样令人微妙眼熟——展开放在她的面前：“一起去看电影吧？鸣依小姐给我的票，我本打算转手卖掉的。”

    好家伙，又是VIP票。“如果你不想去，可以卖出一个好价钱。”

    “是呀，可这自行车道令人上头。”共平抓抓头发，“我超级想破那个计时记录的，可惜总差一点点……这么一耗，首映式就要开场啦。开场后的票价跌得厉害，不如我们一起用掉，你觉得呢？”

    俐俐不说话了，共平则大大方方地笑着。半晌，有谁的肚子咕噜地叫了一声。少年挠头：“要不，先去吃点东西？”

    俐俐说不清她为什么这么做，但她的确点头应了共平的邀——他是她可爱的学生，后辈，十六岁的小孩子，有什么不可以呢？她与共平骑着自行车前往三公里内的“飞碟磁怪中心”，即首映仪式的会场。两人在咖啡店里吃了些有的没的，共平咀嚼着汉堡肉盯着她瞧，忽然，含含糊糊着问道：“老师，你同男朋友吵架了吧？”

    “你……”

    话音未落，共平的大剑海濑不小心戳爆了奶茶，一人一宝可梦被浓香甜腻的饮品溅了一脸。共平垮着脸起身收拾残局，俐俐用餐巾纸裹住甜腻腻的残骸送去垃圾桶扔掉，随后掏出消毒纸巾开始擦手：“为什么这么想？”

    “嗨呀，我对老师的低落情绪不要太敏感——”

    俐俐叹气，起身往外走。共平“哎”得叫了一声：“你别走呀！”

    他们一个走一个追，穿过底楼大厅，共平拽了拽她的袖子：“往那边走，那边走！听鸣依小姐说，那是VIP专用电梯！”

    说到鸣依，鸣依便出现了。棕发姑娘与一众同伴说说笑笑地走出电梯。看见共平，她眼前一亮：“共平？你怎么……不是说要把门票卖了么？”

    共平脸上笑嘻嘻的，胳膊肘往俐俐的肩头一搭：“我这不是约了漂亮姐姐一起么？”

    纵然掩饰得当，鸣依看向俐俐的目光着实复杂。若在平时，俐俐大约是有闲心琢磨琢磨，事后再揶揄共平一番的。可如今她无心多想什么，一双瞳孔张得大大的，目光的落处是鸣依身旁的高挑女性。震惊、怒火、恐惧，各色情绪在眼底翻涌交杂。而那女人亦在看她。墨绿色的碎发下，暗红眼眸含着轻佻的笑意。

    鸣依向共平道了声回见，问道：“怎么了，娜姿姐姐？”

    娜姿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什么。”

    ※

    ——“变成人偶，是什么样的感觉？”

    俐俐睁开双眼。洗手间的镜面映出她的脸色，铁青的，阴云密布的一张脸。她愣了一会儿，忽地握紧拳头，狠狠敲向大理石台面：“你来这里做什么……！”

    女人的笑声从背后传来：“真高兴见到你见了鬼似的表情，小丫头。”

    “你想做什么？”俐俐问，声音说不出的僵硬：“你们火箭队，想做什么？”

    娜姿吹了吹涂得暗红的指甲：“什么我们？别把我与那些家伙混为一谈。我不过是，一介小小演员而已。”

    “我不信。”

    红光闪现。大嘴娃挥动巨颚：“［咬碎］！”

    闪着银芒的齿尖擦向人影的前一瞬间，女人凭空消失。下一秒，声音从俐俐背后传来：“真不可爱，不怕又被我变成——”

    俐俐用力咬牙：“黑曜！”

    黑曜尖声怒喝，双手一合，石柱在她的四周凝聚成形，猛地向中间扫射过来：“砰————”

    “这里可是公共厕所，你真的想在这里打架？”

    胡地的［守住］及时在她的四周成型，石块砰然落了一地。娜姿轻巧落在地上，不疾不徐下令：“［精神强念］！”

    “再来一次［岩石利刃］！”

    大嘴娃是使了全力的，而这“全力”显然远超娜姿的想象。巨声响起，意念的流光被石块砸得稀碎。沙土的齑粉卷起沙尘，微笑在女人脸上凝了一秒：“［瞬间移动］。”

    “别想跑……！”

    俐俐箭步上前，当她扯住娜姿的那一瞬间，空间的扭曲感顺着右手臂一路蔓延上来：“用［咬碎］阻止她们——”

    裹着黑气的齿尖狠狠撕开了超能力制造的漩涡，却没能阻止［瞬间移动］的效果——有效果的，但不多。仿佛高速行驶中的跑车猛地爆了胎，继续沿着既定的路线笔直冲了出去。天旋地转间，俐俐感到身体被抛起又落下，装着三明治与牛奶的胃部一阵翻江倒海。救救我，她想。可是向谁？她要向谁求救？

    俐俐找不到答案。

    大脑皮层深处，有什么一层一层泛起。像海浪，黑色的海浪卷起浪墙，将她冲向记忆的阴暗处。俐俐想起西尔佛公司，想起金黄道馆，想起超能力者信手将她拈起，抛入空落落的玩具箱里。然后她的存在成为一片空白，过去与未来皆失去意义。唯有……幻象，唯有幻象陪伴着她，那完美切了中她的弱点的幻象，残忍、狡诈又磨人，就这样从心口剜进去，将她的身体连同她的意志一齐劈开。［救救我］。无数次她这么想，可有谁能救她呢？去往另一个世界的父亲，还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还是……

    很不巧，救她一命的人是西利尔。

    确切地说，俐俐本人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远处传来剧烈的打斗声，吵闹声。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她躺在一地凌乱的玩具之中，面前站着满头金发的青年，仍是高傲又恶劣的模样，酒红瞳孔冷冰冰的。可当他伸手，试图将她虚软的身体托起来时，俐俐感受到了人的体温，不高不低的三十七度，属于人类的体温。于是她不顾一切地抱住了眼前的人，痛哭出声。

    为什么……

    疼痛刺激之下，意识缓慢聚合，俐俐发觉她正躺在一片冰冷的地砖上，黑暗身处闪烁着绿色指示灯。大嘴娃警觉地叫了一声，娜姿的声音很快从边上飘来：“我谢谢你啊。”

    “你……！”

    墨绿色头发的女人调整了鞋跟，慢慢爬了起来。她的脸上不再挂着驾轻就熟的笑，满脸写着厌倦：“多亏你，我们被传送到了这个鬼地方。你知道我要出席首映仪式吗？”

    “……你是演员？”

    “我早告诉你了我是演员。”

    娜姿不再看她，四下走了几步，中短款的漆面皮裙折射着微弱的指示灯光亮。“有电梯。”她按了唯一的下行键，“似乎没有别的路了……来吗？”

    “火箭队——”

    “那已经是过去时了，小姐！”娜姿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失去坂木老大的领导，现在的火箭队只是一群狂欢的小丑而已！算了，我真不该惹你。像大钳蟹似的咬着我不放……休战，行吧？”她认输般地说，“现在我对你没兴趣，劳烦你配合一点，我们得离开这个鬼地方。”

    俐俐咬着嘴唇不说话。半分钟后，她跟上了娜姿的脚步。电梯缓缓下行。

    “这他妈要到哪儿去？”娜姿嘟囔，“紫堇市的地下有什么设施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俐俐同样感到迷惑。紫堇市修建后的格局她不了解，若说有什么地下地带……

    电梯门打开，迎接她的是一片极浓、极深、极远的黑暗。没有一丝一毫的灯光，指示灯，或是别的什么光源。若非她与娜姿携带着手机之流的照明设备，眼下大约是寸步难行的：“……地下城市？”

    有限范围的光照之外，巨兽般的建筑物隐约可见轮廓。她们似乎走在一条大马路上，路面宽而平整。街边甚至有电话亭，但当俐俐拉开漆着新漆的门，对着听筒拨号时，屏幕一片漆黑。这里没有电，没有任何信号。这座位于紫堇市地下的巨大怪兽，仍旧处于沉睡之中。

    “如何？”娜姿问。

    俐俐摇摇头：“你的超能力没办法吗？”

    两人已经在这“紫堇新城”滞留了一个多小时了，首映仪式的采访环节早已结束，想必娜姿一返回地上，便不得不面对诸多同事的质问。可关她什么事呢？俐俐报复般地想。

    “你在幸灾乐祸？”娜姿幽幽问道。

    “……是又怎样？”

    娜姿默，随后念了一句“算了”：“我承认你多了我的一点把柄。好吧，我们做个交易——我不会攻击你，指使宝可梦也好，动用超能力也好。但相应的，我们得对一对口供。”

    “什么口供？”

    “我得与我的经纪人有个交代。”

    “……你真的是演员？”

    “你怎么这么多疑？”

    俐俐谨慎地看了她一会儿，没点头也没摇头：“以超能力进行大范围探测，对身体的损耗恐怕很大……”她的超能妙喵是如此，想必娜姿也是如此吧？

    “你倒聪明。”娜姿轻轻哼了一声，“是啊，没错，等我筋疲力竭之后，你可以对我为所欲为，高兴吧？”

    俐俐不想报复，不想为所欲为，她的大脑仍旧处于倦怠状态，沉甸甸的，激不起任何积极方面的情绪。但她答应了娜姿的交易。因为她同样需要给等待她的人一个交代——共平，他还在位子上坐着呢。那孩子算是半个成熟的国际刑警，这会大约已经察觉不对，开始采取寻人措施了。想必大吾很快就会……

    她的心头又是一闷。

    罢了，出去再说。

    娜姿是天赋异禀的超能力者。当胡地举起勺子，半透明的浅绿色光晕便开始闪烁，并以娜姿为圆心开始扩散。一圈，一圈，如同荡漾的水波，荡到极深极远的黑暗处，被温柔吞噬了。

    这一状态持续了两三分钟，娜姿睁眼，声音虚浮：“往回走，有人找过来了。”

    俐俐扶住了她：“有人？”

    “很多人。”娜姿喃喃，“很多人找过来了。”

    远处有摇动的手电筒光源，伴着人声、犬吠声。很嘈杂，大约有七个、八个、九个人。君莎小姐走在前头，一手牵着她的风速狗，一手举着喇叭：“有人吗？能听到吗？”

    “有……”

    俐俐应着，被娜姿往背上拍了一巴掌，“大声点，没吃饭吗？”

    俐俐只得抬高声音：“有——”

    她的嗓子是干涩的，话到一半，卡住，用力咳了一声。人群随即开始躁动，脚步声汇成鼓点，向着这边急奔了过来。

    有人在喊：“娜姿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娜姿的经纪人到了。向俐俐道了谢后，他接过娜姿被搀扶着的右手。随后许多人围了上来，大约是助理、保镖之类的人物。俐俐逆着人群走到外围，忽地看见了卡露妮。那穿着白色礼裙的女人与编导模样的人交谈几句，后者怒容消退，叹着气摇头走开了。

    卡露妮则望向了俐俐，微微一笑：“你还好吗？”

    “……嗯。”

    卡露妮便不再说话，点点头，转身离去。娜姿一行人已经开始往回走，卡露妮很快追上了她的同伴们。只是在与大吾擦肩而过时，向他微微点头，后者同样颔首以应：“多谢。”——俐俐听见他如是说道。

    是啊，大吾也在。他同那一行人一起来的，不然呢？

    俐俐觉得很疲惫——娜姿的出现让她很疲惫，即便那个女人没什么实质性的迫害行为——她感到她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起来，摁进了泥潭般的过去之中。然后呢？大吾出现在了这里，卡露妮出现在了这里，她要怎么想呢？她该怎么想呢？

    俐俐不想思考。

    “……走开。”

    当他走近之时，她垂着头，用轻而坚决的声音说道。

    手电筒的光束垂在地上，照出一双锃亮的皮鞋。皮鞋停住，一秒，两秒，三秒，继而迈步。俐俐感到身体轻轻摇晃，被一双温暖有力的臂膀圈进了怀中。

    “不。”他以更加坚决的声音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