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金怪发出警戒意味的低鸣。大吾回过头，并不意外地看见了一只与拉帝亚斯极为相似的宝可梦：“拉帝欧斯？”

    蓝色水都并没有展现任何攻击的意图，但是微微皱起的眉头透出了它的不悦之情。

    ［我认得您，冠军。］青年男性的声音在他的脑中响起，［我愿意相信您没有恶意，但偷听不是一个合乎礼节的行为。］

    “抱歉。”大吾不卑不亢地答道，“我的朋友失踪了，所以我来找她。我不知道到拉帝亚斯会在这里。”

    拉帝欧斯将眼睛眯了起来。［您的朋友，是指那位年轻的人类女性？］

    “是的，她叫俐俐。或者你们将她称为‘俐俐子’？”

    ［都不是。］拉帝欧斯摇了摇头，［俐俐，对么？假如您是她的朋友，我想您不会将今日所见告知任何人。可以给我一个保证么？］

    保证？大吾微微一笑：“假如我不呢？”

    ［我会强行消去您的记忆。］

    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玩笑意味，蓝色水都并没有动怒的征兆。当然，大吾并不打算回绝它的要求。

    “是的，俐俐是我的朋友。”他保证道，“为了她的安全，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此事。但是我想知道，俐俐——或者说俐俐子，她究竟是什么人？”

    这是一个大胆的问题。大吾本以为它会生硬地表示“无可奉告”，然而水都只是叹了口气。［她曾经是特别的，现在……不再是了。舍弃过去是她的选择，所以您也无须在意。］

    大吾无法理解这个表达，但他暂不打算深究下去：“有人想对她不利，所以我不得不在意。我需要知道其中的原因。”

    ［为什么？］

    这个问题令他怔住了。“……为什么？”

    ［我大约了解一些人类世界的理论，冠军。］拉帝欧斯注视着他，［血缘、地缘、业缘、趣缘——四层式的差序格局，构建了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基缘维’。在此基础之上，人类被赋予了特定的社会角色，从而被赋予了一系列的行为规范，以便更好地完成所谓的社会角色的扮演。］

    ［那么，］它问，［担当着‘冠军’这一角色的您，为何越过既定的行为规范，对一位与您仅有‘业缘’关系的人类给予特别的关注？］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了过来：［你可真是个死脑筋呀，哥哥。］

    拉帝亚斯振翼飞来，背上载着睡着的俐俐子。她蹭到拉帝欧斯的身前，将他拱到了背后去：［别在意，哥哥完全没有责问你的意思。他只是困惑得不得了，因为你们人类的理论实在太难懂啦～］

    拉帝欧斯欲言又止，被她一爪子拍了回去。

    ［但是呢，大吾。］红色水都的语气温柔下来，［比起俐俐，目前的确有一件更加、更加值得关注的大事。现在，你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去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

    ［好吧，的确应当如此。］

    拉帝欧斯叹了口气，背过身来，示意大吾坐上他的背部：［或许，您听说过‘流星之里’么？］

    ※

    即便是土生土长的丰缘居民，听过“流星之里”这个名字的人亦是少数。作为御龙一族的栖居之地，“流星之里”被描述成了一个世外桃源：传闻它位于流星瀑布的地底，孕育着一个叫作“流星之民”的古老民族；传闻龙神大人降下恩泽，使得那里的土地变得肥沃、水源变得洁净，诞生于此的宝可梦亦是变得强健、知性，颇具几分龙神大人的神韵；数千年来，丰缘大地风云变幻，人类与宝可梦在夹缝之间艰难生存，唯有一小部分的幸运儿得到了龙神大人的庇护，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之间安居下来，一代一代地传承至今。

    大吾听说过“流星之里”这个名字，亲身到访却是头一遭。蓝色的无限宝可梦载着他穿行于水波之间，如同穿行于疾风之中，轻捷、平稳。自他们没入水下的一瞬间，雪白的翼尖便泛起了一层琉璃般的薄膜，将水分子与它的躯体——连同着背上的人类——完美区隔开来。大吾一边维持着干燥的呼吸，一边看向拉帝亚斯背上的俐俐：银发姑娘睡得宁静酣然，双手交握置于腹部，胸口以一种稳定的节律微微起伏着。隔着摇荡的深色水波与纵横乱窜的气泡，她仿佛处于一方寂静无垠的世界里，唯有散在胸前的长发随着高速的飞行不时地飘起、垂落，如同几缕舒卷的银色波澜。

    ［那么，就是这儿啦。］

    不知过了多久，水都们终于浮出水面。他们的眼前是一片橘金色的浅滩，路面干燥无痕，全无地震之后的狼藉感；远处，灯火如同散落的星火，映出一片连绵的小型岩山，小小的村庄掩映在群山的阴影之中，如同藏在母体羽翼之下的幼鸟。

    “你们住在这里？”他问。

    ［偶尔。］拉帝亚斯答道，［这里的人认得哥哥和我，偶尔我们会来小住。那么，俐俐要怎么办呢？］

    它微微扭转过头，银发姑娘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大吾等待着拉帝欧斯做出决定。

    ［没有必要叫醒她。］蓝色水都摇了摇头，［拉帝亚斯，将俐俐小姐带去休息。大吾先生——请您随我一同，好吗？］

    大吾颔首以应，拉帝亚斯则明快地笑了：［那么大吾，一会儿再见啦！］

    俐俐一觉醒来，一度以为自己遭了绑架：她的身边不是大吾，不是那间狭小的帐篷，甚至，这里或许不是流星瀑布一带——低矮的稻草房顶、古旧的米色瓦墙，小型火把插在墙头，照亮了一室简朴的陈设。她从腰间摸出宝可梦球，一一确认同伴的状况，窗外冷不丁地探出一个脑袋：［俐俐~］

    从未见过的龙类宝可梦，头上长着一对小三角似的耳朵，只是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实在眼熟得紧，俐俐很快想起了白日遇见的少女：“你是那时候的……”

    ［嘿嘿，是我~］

    宝可梦瞬间化为少女外形，张开双臂搂住了她：［嘿嘿嘿……俐俐，嘿嘿嘿~］

    它好像很高兴，俐俐想。她安抚性地拍了拍宝可梦的后背：“你叫什么名字？我是说，我该怎么称呼你？”

    ［你不认识我呀……］少女叹了口气，但她的脸色一下子明快起来，［没关系，叫我拉帝亚斯就好。别害怕，这里很安全的。］

    “拉帝亚斯。”俐俐点点头，“这是哪里？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是……是俐俐子带我来的吗？”

    ［俐俐子？］琥珀般的眸子闪了闪，随后弯成两道月牙，［啊~对对！没错没错，而且，大吾也在这里哦~］

    俐俐吓了一跳：“大吾？”

    ［他和哥哥在一起呢！］少女凑近过来，小眼神闪闪发亮，［你高兴吗，俐俐？白天你找到他了对不对？他是不是特别感动？那个那个，你们在一起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砸得俐俐头晕眼花，她抬起手，示意拉帝亚斯缓一缓语速：“白天的事，很感谢你……但是，可以对大吾保密吗？”

    ［啊？］拉帝亚斯耷拉下了眉毛，［为什么呢？大吾不应该高兴吗？］

    即便对方是一只通人性的宝可梦，俐俐亦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她的复杂心情：“他……”她垂下了眼，“他会有负担的，我不想给他什么压力。我……”她叹了口气，“总之，替我保密好吗？”

    水灵灵的眼睛瞧了她一会儿：［那……好吧！］拉帝亚斯拉起俐俐的双手，恳求似地左右摇晃，［你想出去走一走吗，俐俐？我们出去走一走吧？］

    也好，俐俐想。她刚一点头，门外便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拉帝亚斯瞪大双眼：“是哥哥！还有——”

    还有大吾，以及一位穿着白袍的老人。她的眼角布满细纹，两颊凹陷，布着深浅不一的老年斑，但是她有一双温润明亮的眼睛，如同藏在坚硬贝壳之下的珍珠，任凭岁月蹉跎，无法被沾染上一点尘埃。

    俐俐本能地看向了大吾，后者向她颔首，微笑。俐俐亦是颔首以应，随后看向老人：“您好，我……”

    “别拘束，孩子。”老人温和地笑了，“这里是流星之里，流星之民与龙宝可梦的故乡。我是流星之里的掌事人，孩子们称呼我为‘老婆婆’。那么，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我的名字是俐俐·加西亚。”

    “加西亚。”老婆婆点了点头，“传承者的星火散落在世界的各个角落，等待着新一代的传承者将它点燃。孩子，你……”她用清透的眼珠凝视了她一会儿，目光向下移去，“在你的右脚上，对吗？你的钥石，可以让我看一看吗？”

    俐俐愣住，大吾愣住，拉帝欧斯亦是愣住。良久，前者轻轻应了一声好，俯身卷起她的裤脚。纤细的脚脖子裸露出来，大吾看见了一圈一圈的银色细链，尾部坠着一颗指节大小的圆形珠玉，垂落在她微微凸起的胫骨处。那是他从未见过的质感与光泽。

    “果然如此。”老婆婆抬了抬手，俐俐顺从地将裤脚放下了，“你持有着钥石，想必钥石已经认可了你，那位将钥石交托于你的传承者亦是认可了你。可是孩子，你似乎并不愿使用它的力量。这是为什么？”

    “我不认为我与它是相配的。”俐俐说，“我不知道它的存在于我的意义，我不知道应该如何……使用它。”

    老婆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她款款退开了一步，这个话题就此结束，“拉帝欧斯主张避免让你卷入其中，但是我想，同为传承者的你有权知晓这件事——孩子，可否随我们一同前来？”

    ※

    拉帝亚斯化作少女，执着提灯走在最前方，随后跟着拉帝欧斯、老婆婆与大吾。俐俐心不在焉地走在最后。直到大吾一个突兀的停步，她一下子踩掉了他的鞋后跟：“……啊，对不起！”

    “没关系。”大吾俯身将鞋后跟展平，“困吗？今晚你没怎么休息。”

    俐俐的确犯了困倦，今晚的她根本没能睡上多久。“我没想到俐俐子会……”

    说到这里，她终于想起了一个重要问题：“您呢？为什么也在这里？”

    “我碰巧遇见了拉帝欧斯。怎么，不欢迎我吗？”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玩笑话总是令她无法抵挡，俐俐低垂了眼。此时他们走在一条蜿蜒向上的山道上，拉帝欧斯询问老婆婆是否需要搀扶，得到一声婉拒的“不必”与一个感激的微笑。她似乎走惯了这条小路，一手柱着手杖，一手提起长长的白袍，一步一个台阶，如同一位充满活力的年轻人，步伐稳健而轻快。

    “请小心些，两位。”她的声音隐隐带着笑意，“在我年少的时候，我曾经无数次地闭着眼走过这里。如今上了年纪，这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闭着眼？对方的话令她萌生了几分跃跃欲试的心思，于是俐俐试探性地合上了眼。然而没走几步，扶着山体的手指不慎碰到一处尖锐的凸起。

    “嘶！”刺痛感蔓延开的瞬间，她的身体不稳地晃了两下。“小心！”

    大吾的手及时地从后方伸出来，扶住她向外倾斜的左肩。俐俐惊魂未定，站稳，左手无意识地搭住了他的手肘：“……谢谢。”

    “侧过来走，你会走得稳当一些。”大吾说，“你可以握着我的手。”

    “……好。”

    与其说她握住了大吾，不如说是大吾握住了她——他的手掌比整整她大了一圈。就着这份温暖紧实的力量，俐俐侧过身体，一阶一阶地向上挪动。终于抵达最高处的平台的时候，她忙不迭地、却又恋恋不舍地，将手抽了回来：“谢谢。”

    大吾只是微笑。于是俐俐不再看他，向外走了两步，放眼眺望灯火之中的村庄。或许是她的错觉，自那暖橘色调的光晕之中，依稀可以辨出一线冷白的色调，那是从另一光源投射而来的光线，如同一匹稀薄的白纱，松松地罩在村庄的外侧：“那是……月光？”

    “那的确是。”老婆婆走到她的身边，“抬起头，孩子。”

    俐俐顺从地抬起了头，然后她的双眼慢慢睁大了：一轮圆月挂在她的头顶，银白之中杂糅着浅调的金，呈现出明珠般的色调；天空是一匹浇了墨的绸缎，没有星星，所以一度与暗黑无光的石壁顶部融为一体，但是久而久之地望着，便能从底色之中辨出一线蓝调。待云雾再散开些，一切便被看得更加真切：高高的石壁顶上开着一个火山口似的圆孔，月色从那里洒落进来，有时落上凹凸不平的山体表面，勾出一片排线似的暗面；有时落在蜿蜒的溪流之中，泛起一片钻石般的光辉；更多时候是黑暗吞噬了它们，于是月光变得暗淡，如同一支蘸不足墨的毛笔，写到最后只余下一点半透明的余光，曳出一线意犹未尽的美感。

    “很美的月色。”俐俐听见大吾说道。

    他在对她说话？抑或这是一句本能的感叹？俐俐无法确定，她只能轻微地点点头，在心里默默附和：“很美的月色。”

    拉帝亚斯引着他们继续前行，俐俐走了两步，发觉老婆婆仍然停在原地。“老婆婆？”她迟疑着问道，不远处的大吾听见动静，亦是折步退了回来：“您还好吗？”

    老婆婆依次望向两人，摇摇头，唇边绽出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

    “瞧，孩子们。”她用温柔的语气说道，“月亮一直注视着你们呢。”

    十五分钟后，一行人来到了岩山的顶部。月轮更近了些，从头顶垂直地照射下来，洒落一地清冷的月色。［我们到了。］拉帝亚斯告诉他们。俐俐看见了一个洞窟入口，藏在阴影之中，仿佛通一面往异世界的门扇。

    “听说过古丰缘的传说么，孩子？”老婆婆问。

    对于传说，俐俐并非一无所知。学生时代的历史课本并不详细地记录了它们的故事：正在固拉多与盖欧卡殊死搏斗之时，漂移的地块与扩张的海洋形成了一片全新的大陆，这便是丰缘地区的雏形；然而永无休止的争斗使得天灾频发，于是名为烈空坐的龙宝可梦降临在了琉璃市的上空，它的咆哮使得整片大地为之震颤，固拉多与盖欧卡亦是停止死斗，回到根源之地陷入长眠。于是土地不再分崩离析，海水不再肆意侵蚀，幸存的人们建立起了名为“天空之柱”的高塔，以纪念这位神明的救世之举。这就是远古时期的丰缘传说。

    “课本所述的历史并非不实，但是终究简短了些。”听完她的叙述，老婆婆微笑起来，“流星之里不比天空之柱来得辉煌、美丽，千年以来也是龙神大人的供奉之地。请吧，两位。请看一看……书写在这流星之里的，关于丰缘地区的过去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