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者之心

    拉帝欧斯与拉帝亚斯将两人送到了早前见面的小瀑布边,留下两人徒步返回营地。在它们离开之后,异样的沉默便横亘在了两人之间。直到远远望见营地的灯火,俐俐这才率先出了声:“您害怕吗?”

    俐俐并未指明“害怕”的内容,但是大吾当然明白——关于这片大地的未来,关于流星之里的预言,关于老婆婆所说的:“不久之后,陨石将会再次撞击这个星球。”正如一千年前的历史。

    “我不害怕。”大吾说,“你呢?”

    自老婆婆说出预言之后,他便有意观察俐俐的反应:那双石榴色的眼眸倏地冻结了情绪,然后她的双唇轻微张开了些,复又抿成直线,仿佛用力吞咽下了一声叹息。大吾看出她在强自镇定。

    “并不是害怕。”低语拉回了他的思绪,“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相信那个预言吗?”大吾问。

    俐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否该相信它,也不知道……如果它是真的,我应该怎么看它。”

    石榴红的眼眸抬了起来:“您是怎么想的?”她顿了顿,“我听您的。”语气郑重而坚定。

    这是一个高度依赖性的表态。大吾猝不及防,心跳随之加快,但这仅仅是一瞬之间的事。

    “这个世界不会毁灭。”他以温和有力的口吻说道,“我不会让这个世界毁灭的。”

    俐俐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她的眼神变得柔和、松弛,公式化的镇定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真心实意的信赖。

    “我相信您。”她接着说,“我也不想让这个世界走向毁灭。所以……我愿意成为您的力量。我会竭尽全力这么做的。”

    话虽如此,若说她的心里没有一点起伏,那必然是假的。俐俐将身体蜷缩起来,倦意已经开始侵袭她的意识,然而她的脑中总是绷着一根要命的弦。她在入眠边缘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挫败地睁开了双眼。

    睡不着。

    她动作极轻地翻了个身,悄悄望向大吾。后者出乎意料地醒着,于是他们的目光碰撞在了一起。俐俐看见他的眼底泛着早有预料的笑意:“还在担心?”

    似乎没有否认的必要,俐俐诚实地点了点头。然后大吾稍稍起身,将睡袋向着她的方向移动了一点。再次平躺下来的时候,两人的肩与肩之间仅仅余下了一个小臂的距离。

    “放松一些。”他将右手枕在脑后,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帐篷顶部,“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但也不少。我们仍有时间采取措施。”

    “您要怎么做?”她的嗓音略显沙哑,这是因为许久没有开口的缘故。同理,她没能将她的音量控制在一个小而清晰的范畴之内,于是大吾微微侧向了她,竖起食指,在唇前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抱歉。”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目光转向上方:“现在不能告诉你。以后,嗯,以后我会对你说的。”

    “所以您早就知道,是吗?”

    “我是不是应该早些告诉你?”

    俐俐缓慢眨着眼睛:“那是您的自由。我只是觉得……保守这样的秘密,实在有些辛苦。”

    大吾轻笑起来:“你这么认为吗?”

    俐俐这才惊觉这个表述存在歧义:“我不是说我自己……!”她手忙脚乱地补救起来,“我的意思是,保守这个秘密不会让我觉得辛苦,但我担心您——”

    话音戛然而止,她意识到自己刚才投出了怎样一个直球。俐俐近乎难堪地将脸埋进了双手之中:“……抱歉。”

    大吾平静地问:“为什么要说抱歉?”

    “我不太擅长表达。”尤其对你,“总之,我并不是在抱怨什么。这个消息确实惊人,但我庆幸我提前知道了它。”

    长达十几秒的沉默之后,她再次听见了大吾的笑声,低沉而短促的,如同羽毛挠着她的耳膜:“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俐俐。你的表达没有问题。”他停顿了一下,“谢谢你。”

    “…………”

    “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除去父亲与德文的相关人员,联盟内部只有米可利、源治与我知情。”他的声音柔和下来,“谢谢你的担心。也谢谢你……来到这里,不论出于什么理由。”

    当他说到“不论出于什么理由”的时候,俐俐乍然萌生出了一种被人戳破心事的羞耻感,她将面孔埋进了睡袋里侧,闷闷的声音传了出来:“举手之劳罢了,您不需要感到负担。”

    “此外,我想告诉你的是:你不必对我使用任何敬称。”

    始料未及的下文。俐俐从睡袋里抬起了头,双唇微微张开,但她哑口无言。

    “不是吗?”蓝眸含笑注视着她,“我不是你的长辈。我们之间没有层级关系。况且,我们共享着几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俐俐子的事、钥石的事——有多少人是同时知道这两件事的,嗯?”

    俐俐很想反驳她其实并不打算透露钥石的事,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这声“嗯”的尾音就像一把小勾子,勾得她心尖发痒、发酥,于是她老老实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只有妈妈。”但是不对,“这些都是我的秘密,不是您的,所以不算共享。”

    “我以为陨石坠落的预言算是我的秘密,不算么?”

    俐俐没说话,只是以眼神表示强烈的否定:这算哪门子的秘密?这根本就是一桩大事。

    “好吧。”于是他爽朗地笑了起来,“那么俐俐,我欠你一个秘密,一个——仅仅关乎我个人的——秘密。眼下我暂时想不起什么,但是迟早我会告诉你的。”他的声音变得温柔,“好吗?”

    谁又能说“不好”呢?反正俐俐不能。她只觉得双颊烧得厉害(她必然是脸红了),这是前所未有的窘状,以致于她必须再次将脸深深地埋入睡袋里侧,如同一只害羞地躲入壳中、唯恐被人看见粉红核心的珍珠贝:“……好。”

    次日醒来不久,联盟的救援队伍终于抵达。返回秋叶镇后,俐俐见到了娜琪与杜娟,前者向她表示了友好的慰问,后者则直接给她丢了个白眼。但是俐俐私下找到了她,言辞郑重地道了声谢:“谢谢您特意帮我。”

    “别了,我受不起。”杜娟的语气懒洋洋的,乍听像是阴阳怪气,但俐俐心里明白不是,“我该劝的都劝过你,可你还是一意孤行。假如你出了事,那是你在为你的愚蠢买单;假如你没出事,那是你自己本事通天。左右与我没什么关系。”

    可是对方依然容忍了她的任性,拜托乔伊准备了她的救援行囊,甚至拿出一只全新的导航仪供她使用。俐俐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默默记下了她的口是心非。趁杜娟不在的时候,她向大吾寻求建议:“我应该将导航仪的钱转给她……或者,我应该直接买一只新的?”

    大吾一下子笑了:“不,都不用。”

    一如来时,他们坐在杜娟的后车座里说话,肩并着肩,彼此之间少了疏离。大吾将车窗摇了下来,以防话题中心的杜娟突然折回来:“杜娟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她肯帮你,说明她从心底认可了你。比起财物方面的酬劳,我想她更愿意得到一些,嗯,人情方面的回报。”

    “人情方面?”

    大吾点了点头,手心向她摊开:“把你的导航仪给我一下。”

    俐俐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她顺从地交出了导航仪。大吾输入一串编码,杜娟的头像跳了出来。俐俐一下子反应过来:“等一下……!”

    “我,是,俐,俐——发送。”大吾将导航仪还给了她,“虽说她有私人手机,工作期间还是导航仪更常用些。等她通过你的申请,你们随时可以联系。”

    俐俐握着导航仪发呆:“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然后她就听见了一声滴滴的提示音。“她通过了?动作很快。”

    “……嗯,谢谢您。”

    蓝眼珠向她转了过来,眨了眨,事不关己地转了回去:“你再想一想。”

    “?”

    大吾不温不火地说道:“你再想一想应该怎么说。”

    俐俐默了一会儿,自行纠正:“谢谢你。”

    于是大吾笑了起来,眉目舒展,俨然十分满意这个结果。然后他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顺便通过一下我的。以后我们……保持联系。”

    ※

    由于地震,山上路况不可避免地恶化,于是车子颠得变本加厉,一路颠到了卡那兹市的近郊。俐俐在车外透了透气,腹中的翻江倒海终于平复了些。马路对面,大吾从服务站买了矿泉水回来,脸色亦不算太好:“喝一点吧。”

    “谢谢。杜娟前辈呢?”

    “在卫生间,我想她还要吐上一会儿。”

    两人倚在车边说着话。远处,珊瑚色的晚霞已经染红了大半天空。褪去燥意的晚风吹来,俐俐不得不腾出右手,将糊在脸上的头发一络一络地拨开。这时她才注意到,她那几天不打理的长发已经蒙了一层暗灰的调子,毛孔松弛,从头到脚散发着一圈过盛的油光。说来有趣,几天之前她还在精心打扮,生怕在他的面前露出一点点不得体之处,如今倒是彻底摆烂,就这样不修边幅地站在他的面前,心里一片坦然。

    俐俐无声地笑了笑,将拎在手里的一络头发丢开了。然后她撞上了大吾的目光,对方似乎正在观察着她:“怎么了吗?”

    他轻轻咳了一声:“我以为你会很累,但……你的精神状态不坏。”

    “今天我一直坐着,所以不怎么累。你还好吗?”

    “我没事,只是非常迫切地想要洗澡。”

    俐俐感同身受:“我也是。”

    两人相视而笑的时候,车内电台开始播送新闻:“今天下午六点,水静市xx区xx路的民宅内发生一起斗殴事件,部分人员携带枪/支,目前已致二十一人受伤……”

    俐俐脸上的笑意从她听见“水静市xx区xx路”开始消失,待播送员说到“携带枪/支”的时候,她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

    国际刑警的别墅位于郊区,附近多是大大小小的农户。谁能携带枪/支?只有国际刑警。确切地说,只有行动部的高级干事才有持枪资格,比如卡门。

    “等我一下。”

    俐俐拨通了卡门的电话,听见忙音,挂断,转而拨给叶越。这次很快通了:“俐俐,卡门前辈她——”

    “把电话给我。”俐俐听见了帅哥的声音,然后他将电话接了过去,开门见山:“穿着蓝色衣服的人袭击了我们的据点,对此你有什么头绪?”

    蓝色衣服?俐俐张了张口,脑中闪过泉美与海潮的面孔。她倏地抽了口气:“是水舰队,长官。是我……”

    水舰队是冲着她来的。因为她阻止了兹伏奇·木槿的绑架事件,对方怀恨在心,最终向她的居处发动了袭击。然而近期的她不在那里,这才使得卡门——

    愤恨与无措在她的内心涌起,于是她的表述不免变得混乱。大吾在旁听着,心里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把电话给我。”他轻拍俐俐的肩膀,“让我来解释。”

    “…………”

    俐俐将手机交给了他。于是大吾开始说话,语气不紧不慢,逻辑盘条亮顺。十分钟后,他挂断了电话:“帅哥先生托我转告你,国际刑警的据点暂时转移到了新的地方。请你在今晚九点赶到凯那市的港口,叶越会在那里等你。”

    “那卡门她……”

    “她一人打倒了二十一名袭击者,只是受了一点轻伤。不得不说,这是相当强悍的战斗能力。”

    行动部的人员便是如此,一个个皆如怪物般强悍,但是俐俐并不觉得羡慕。她曾经在行动部短暂地待过一年,深知那些扎人的棱角是如何被打磨出来的。

    “上车吧。”正沉默着,杜娟打着哈欠从后面走过来,“凯那市,对吧?从卡绿隧道走,车程只有两个小时不到。我现在送你过去。”

    ※

    车子尚未停下,俐俐已经看见了叶越。他穿着常服站在凯那市港口的入口处,身边站着他的火焰鸡。俐俐向他挥了挥手,于是男生快步走来,替她拉开车门。

    “晚上好……嗯?”

    看见车内的大吾与杜娟时,叶越明显地愣了一下,很快礼貌地点了点头:“麻烦二位了。”

    俐俐将背包背到肩上,再次向杜娟郑重道谢。然后她瞄向了大吾,露出一个稍显羞涩的笑容。后者朝她摆了摆手,亦是微笑不语。他的眼神透着些许疲惫,但是异常柔和。

    正值夜晚,大大小小的游船轮渡泊在港口,放眼可见船上灯火星星点点,显出一派热闹的氛围。但是两人并未搭乘游船,而是登上了一只不起眼的游艇:这是一只私有的小型游艇,除去甲板部分尚能容纳三四人站着,内部空间十分狭小,只有驾驶舱内并排安着两把座椅。俐俐意识到船上仅有她与叶越两人,也就是说——

    “你会驾驶游艇?”她问。

    叶越一边检查仪表盘,一边露出了自豪的笑容:“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早早地考出了游艇驾驶证的。”

    游艇开始向前行驶,激起一圈雪白的浪花。叶越顺口说起了他的旧事:在橙华市的海风里长大的青年,幼年时期便与海水培育出了感情,起初仅是喜欢与伙伴们在浅海追逐嬉戏,后来愈发不知足,领着水系宝可梦四处巡游,最后索性占了家里的小船。成年以后更是如鱼得水,潜水、帆板、蹼泳、赛艇等运动一个都没落下,水运相关的驾照亦是考了个遍。

    “原本只是考着玩玩,没想到……哈哈,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

    “真了不起。那么,我们要去哪里?”

    叶越打开了导航设备:“你知道一个叫作罗德岛的地方吗?岛上正在建设一个叫作‘对战开拓区’的区域,国际刑警是那里投资方之一,所以……”

    桌上放着一本对战开拓区的宣传册,俐俐信手翻了翻,恰好看见某一页印着设施负责人的名字:“对战大君,莉拉?”

    “你认识她?”

    俐俐翻过一页,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她是国际刑警的骨干人员之一,我曾经与她在行动部共事。”

    “行动部啊。”叶越点了点头,“听说行动部的高级干事个个都强得过分,原本我是不以为然的,直到今天看见卡门前辈……”他摸了摸鼻子,“说句实话,我是向来对我的实力很有自信的,但是见到他们之后我才发现,其实我还差得很远。”

    “……坦白地说,叶越。”听出他话里话外的向往,俐俐慢慢地合上了册子,“卡门也好,莉拉也好,她们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强大,而是,她们懂得如何生存,所以才会越来越强。”她顿了顿,“我不知道你向往的强大是什么,但我其实不想你们……过早做到这个地步。这样的人往往见证了太多牺牲,所以他们从牺牲之中学会了生存。否则,牺牲的人可能就是他们。”

    说到这里,她一时有些口干舌燥:“抱歉,我并没有对你说教的意思。”

    叶越摇了摇头,笑了:“我能明白你的意思:出于渴望而主动变强,为了生存而被动变强。前者所谓的强大,也许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强大。这也是我选择加入国际刑警的理由。”

    “是吗?”俐俐笑了笑,“我不认为两者有什么高下之分。假如每个人都要遭受不得了的苦难,才能成为真正强大的人,这个世界的苦难未免也太多了。”

    “那么,我想向你请教一个问题。”叶越眼里闪过精光,“你认为——冠军先生的强大,属于哪一类的强大?”

    俐俐当即愣住:“你说大吾?”

    “嗯哼。”

    俐俐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用意所在,但她认真给出了她的回答:“是第一种。大吾是出于‘成为最强’的愿望而变强的,但他拥有钢铁般的意志和无休止的探求心,所以他的强大没有流于表面,没有拘于界限,没有……走向尽头。”她顿了顿,“他懂得如何获胜,也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保护他人。他的强大是真真正正落到实处的,我认为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强者。”

    她一口气,不,两口气放完了这段绚烂且真挚的彩虹屁,抬眼望向叶越,心里又是咯噔一声:完了,她说多了。

    “抱歉。我的意思是……呃……”

    “真是出乎意料的超高评价。”在她绞尽脑汁编着说辞的时候,叶越揉着头发笑了起来,“真是不甘心啊。”

    不甘心?俐俐陷入短暂的错愕:“为什么这么说?”

    叶越慢慢地将手放了下来。笑容从他的脸上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也许你已经猜到了我的提问的用意。”他正色道,“是的,我喜欢你。所以我想知道,你对大吾先生究竟是怎么想的。”

    “…………”

    “所以,你愿意告诉我吗?”他问,“你对他是否仍然抱有好感?以及,不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你是否愿意去尝试一段……新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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