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娟

    杜娟不是俐俐的朋友,而是俐可的朋友。从前两人在学生会共事,是校内炙手可热的优等生。相比之下,俐俐只是一个顽皮惯了的孩子。“但是谁知道呢,”二十五岁的杜娟说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了略带挖苦的笑容,“你这家伙,反而是一鸣惊人的那个。”

    学生时代的杜娟对俐俐抱有一点莫名的敌意,说不准是出于“和好朋友一起讨厌情敌”的心理,还是单纯看不惯她那轻松又散漫的样子。即便现在,俐俐依旧能从她的眼底看出些许刺刺的不满……好吧,这是因为她正在往洗衣机里一件件地扔着俐俐换下的衣服:“这是什么材质的?好吧,可以水洗。这个呢?真烦,我全放在洗衣机里了,洗缩水了可别怪我。”

    朝北鼻捧着一套折叠整齐的衣服颠颠地跑了进来。杜娟抖开制服,喃喃自语:“尺寸……差不多。一会儿你穿上这个,正好替我干点小活。”

    “小活?”

    “一些道馆内的工作,不愿意吗?我可是免费让你住了一夜的,帮我一点小忙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势。俐俐默默点头。

    “你完全可以拒绝,然后麻利地回你的家。”杜娟合上机门,洗衣机轰隆隆地转动起来,“如果你不打算走,下午我们就去秋叶镇。那边有了一些发现,与你们正在调查的案子有关。”

    话题跳跃得太快,俐俐几秒后才明白她的意思:“您……”

    “这是冠军的意思。”仿佛看出她的心思,又仿佛是欲盖弥彰,杜娟不轻不重地瞪了她一眼,“下午他会和我们一起去——哼,要不是他发了话,我才懒得管你们的闲事呢。”

    杜娟比俐俐年长一岁,于八年前接任卡那兹市道馆的馆主一职。俐俐与她交集不多,但依稀记得学生会长指挥岩石宝可梦时的自信风姿。如今再见面,她的朝北鼻已经进化成了威武的大朝北鼻。作为杜娟的王牌之一,它更多出现在公开赛事场合或高等级训练家的切磋之中。至于日常的道馆挑战赛,新近培育的一些岩石系宝可梦便足以应对了。

    整整一个上午,俐俐坐在卡那兹道馆的前台,一场不漏地观看了当日的挑战赛。道馆引导员是她今天的工作,也是杜娟所谓的“小忙”。工作内容包括登记挑战者、讲解对战规则等等——看似有些单调,观察形形色色的挑战者其实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

    “这是您的训练师卡,请拿好。杜娟小姐仍在比赛,请在休息区稍等一下。”接待话术被她背得娴熟,“下一位……嗯?”

    搭在桌上的手指修长有力,食指与无名指根部佩着锃亮的金属圆环。俐俐愣了一秒,迎上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眸:“在工作么?”

    大吾穿回了那身标志性的紫条纹西服。他看上去休息得不错,下颌干净,灰色短发带着洗后的蓬松感与光泽感。俐俐无意识地颤了一下手指,笔尖在纸面上拉出一条短线:“您……”

    以他的面孔作为媒介,模糊的记忆开始涌入脑中——关于昨晚的事,俐俐其实记得并不真切。酒精使得回忆变成了默片,连贯画面则被撕成了一缕一缕的,至于那一丁点碎片残留,也难说是否是她的幻觉。但是俐俐基本可以确定一点:她说了不该说的话。

    “我真的……非常抱歉。”她诚惶诚恐地说道。

    对方只是微笑:“抱歉什么?”

    他好像在捉弄她,俐俐想。她烦恼地移开了眼,恰好看见一位挑战者走了进来,站在后面探头探脑。

    “有人来了?”大吾回头看了一眼,“你先忙,我进去看一看。”

    待他走开,俐俐向后面的人招手示意。小姑娘闪着星星眼跑了过来:“刚才那是冠军先生?他好帅哦!”

    俐俐敷衍地笑了一下,于是小姑娘开始仔细地打量她:“姐姐,你是冠军先生的女朋友吗?他是来接你下班的吗?”

    “不是。”俐俐登记好了信息,将训练师卡递还给她,“杜娟小姐正在比赛,请在休息区等一等。”

    小姑娘长长地哦了一声,凑上来套近乎:“姐姐,我是第一次挑战道馆。你悄悄地告诉我,杜娟小姐都使用什么宝可梦呀?”

    “馆主不会使用固定的宝可梦,但……多是岩石属性的不会错。”

    小姑娘嘟起了嘴:“我知道是岩石系的!‘我喜欢像岩石一样坚固的宝可梦’,杜娟小姐的自我介绍有提到喔。”她摆弄着被称作“导航仪”的东西,将屏幕上的信息指给她看,“姐姐,有没有什么别的小道消息?”

    这自然是不能多说的。俐俐由着对方软磨硬泡了一会儿。但是话说回来,女孩的导航仪其实勾起了她的兴趣,因为它的内部录有道馆首领、四天王与冠军的公开信息页。她好奇大吾的自我介绍会是怎样的。

    监视器里的上一场比赛恰好结束,俐俐将小姑娘引进门去。回来便看见大吾倚在前台边,双肘支着台面,好巧不巧,他的手里把玩着一只同款的导航仪。“那是德文公司的产品吗?”

    大吾闻声抬头。见她走近,他露出一点笑意:“对,想体验一下么?”

    他不再提昨天的事了,俐俐松了口气。

    她对着导航仪捣鼓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联盟馆主的界面。大吾自然地俯下身子看了过来。导航仪的屏幕尺寸不大,两束目光凑在一个屏幕上,两条胳膊也无意识地挨在了一起。大吾开口的时候,低低沉沉的声音仿佛是顺着皮肤传导过来的:“其实昨天你没说什么。”

    “……?!!”

    蓝眼睛近距离地凝视着她,将她一瞬之内的惊吓反应尽收眼底。同样地,俐俐看见他的眼底闪过了一点笑意。

    “所以不必在意。”

    俐俐仍在发愣:“嗯……嗯。”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大吾伸手点了点屏幕,将她的注意力带回导航仪上:“不少馆主是近几年上任的。你认识的那些人,大多已经卸任了吧?”

    俐俐仍在平复心情,没敢抬头:“是的,米可利先生也……他不再是琉璃道馆的首领了吗?”

    “米可利专注于表演事业,琉璃道馆已经交给他的师傅亚当了。”大吾支着下颌笑了一声,“何况他和娜琪正在交往,如果继续守着琉璃道馆,平时见面的机会可能变得很少,不是吗?”

    俐俐大吃惊:“啊?”

    “很吃惊吗?是了,我听说你去看了米可利的巡演,你是他的粉丝?”

    “我是陪着朋友去的。”俐俐决定开门见山,“我想看看您的页面,可以吗?”

    大吾更惊讶地抬起另一边的眉毛,随后笑了:“请便。”

    俐俐终于点开了大吾的公开信息页,首先看到一张非常帅气的……证件照,他的头发比现在更短一些,银中带蓝的眼瞳亮亮的,五官挺括,向着镜头露出雪白的牙齿。她的视线移向右边,自我介绍印着一行小字:到头来,我才是最强最厉害的人啊。

    俐俐扑哧一声笑了。

    “抱歉。”她及时控制住了表情,将导航仪还给大吾,“您的自我介绍很有趣。”着实很有他的风范。

    “我很荣幸。”大吾从容应道,“实在难得见你笑一笑——你笑起来很漂亮。”

    蓝眼睛笔笔直地注视着她,真挚得让人辨不出那是真心或是假意。俐俐感到心跳加速,但她将视线别开了:“您夸张了。”

    门边传来两声咳嗽。杜娟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身后跟着她的大朝北鼻:“时间到了,我们走吧。”

    他们简单地用了午餐,随后启程前往秋叶镇。杜娟将她的玫红suv开得飞起,风声大噪,于是俐俐不得不关上车窗。昨晚她睡得不怎么踏实,又是处于饭后的封闭空间,她的眼皮很快打起了架。

    “我可以睡一会儿吗?”她问。

    杜娟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伸手调小车载音乐,这是默认的意思。大吾将垫在手边的枕头递给了她:“要吗?”

    “谢谢……那个,我有睡眠耳塞,不用顾及我的。”

    俐俐将枕头抱在胸前,合眼沉沉睡去。梦境是一团漆黑的迷雾,只有说话的声音絮絮响着。只是碍于睡眠耳塞的阻隔,俐俐没能听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

    ※

    小姑娘很快睡熟,起初只是怀抱着枕头睡着,后来斜斜倚在了窗上。由于获得新的支点,臂上的力道慢慢松开,枕头啪嗒一声掉在了腿上,随后滑落在地。大吾本应事不关己地移开眼去,然后心里总有什么突突跳动着。他盯着窗外飞驰的景色看了五分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思并不在此。

    ——唉。

    他将枕头捡了起来,放回俐俐的怀里。她下意识地紧了紧手臂,占有性地将枕头搂住了。即便只是短短一秒,她的脸庞距离他的没必要的近,柔软卷发衬着白生生的脸颊,漂亮得像个娃娃。

    “我说……”

    杜娟懒洋洋地开口,大吾感觉额角青筋猛地跳了一下:“怎么?”

    “她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谁?”

    杜娟翻了个白眼:“你面前的这位。”

    俐俐。对方这么一提,大吾倒是想起来了一桩要事:之后醒来的人,有没有可能是俐俐子?

    他在心里思忖着万一,面上不动声色:“为什么这么问?”

    “你在主动接近她。”杜娟的语气很平淡,没有揶揄,单纯只是陈述,“你很少主动接近什么人,除非她对你是特别的,或者,她本身具有着某种特别之处。是哪一个?”

    大吾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视线终于离开俐俐的脸:“你似乎对我很不满,杜娟。”他顿了顿,“关于俐可的事。”

    “哦,有吗?”

    后视镜里,杜娟抬了抬眉毛:“俐可做了什么,你我都很清楚。我有什么可不满的?你利用了俐可对你的感情,嗯,爱情;而我利用了俐可对我的友情。我们本质是相同的。”

    “…………”

    “好吧,我的确对你有点不满。”

    一阵难耐的沉默之后,杜娟投降似地举起右手,“俐可是真心喜欢你,可偏偏是你将她全盘否定。但也不仅是你,我对我自己——还有俐可——更加更加地不满。”她自嘲似地笑了一声,“我是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她是一个没有底线的疯子。我至今想不明白,她怎么能对那么多的宝可梦下得去手?”

    “我不认为你做错了什么。”

    “真是谢谢你的安慰啊。”

    杜娟深深地吸了口气,露出疲惫的表情:“那篇论文是决定性的证据,等国际刑警知道了这件事,俐可她……”

    她的人生将会走向深渊。大吾明白,杜娟亦是明白。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这家伙呢?”片刻,杜娟朝着俐俐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她知道她那亲爱的堂妹是Epsilon宝可梦的创造者么?”

    大吾看向俐俐,后者仍然双目紧闭。“我从没对她说过。在证据确凿之前,一切只能是我的臆测。”他抬起眼,“杜娟,我和你是不同的。”

    杜娟轻轻哼了一声:“怎么说?”

    “我与俐可的来往从未超越朋友的范畴,我从未对她说过任何违心的话——违心地表达支持,违心地给予承诺,或是别的什么,完全没有。也许你会认为我无情,但我不认为我有任何愧疚的必要。”

    “他妈的。”来自卡那兹市的优等生小声地爆了一句粗口,“你的确是个无情的混蛋,大吾。但是不坏,这不是一件坏事。如果我能有你一半无情,至少我不会那么瞻前顾后。”她叹了口气,“那时我对俐可说了什么?我相信你,所以尽管告诉我没关系……可我做了什么?我转头就把那些事情告诉了你,马上我的‘好朋友’就会因为我被送进监狱!”

    杜娟狠狠地掐住了方向盘,掐得指尖微微泛白。片刻,她的手指忽然一松:“你都听见了?”

    俐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脸色发白,睫毛不住地颤动着:“是……俐可做的?她……”

    她的反应比他预想得更激烈一些,双手握着抱枕不断地掐,直到掐出十个指印:“她为什么……”

    “你觉得无法接受吗?”大吾问道。

    “我想过她会参与其中,但我没想到她是……”

    从第一只Epsilon宝可梦的出现时间来看,Epsilon宝可梦这一概念至少是在九年之前提出的,那一年她们仅有十五岁。十五岁的俐可是如何产生这一想法的?又是如何将它付诸行动的?俐俐无法想象。她本应感到愤怒、失望,以及更多更多的负面情绪,然而过大的信息量已经让她的思绪分崩离析了。

    下午三点,三人抵达秋叶镇。在宝可梦中心门前,大吾与她们分道扬镳。“我在流星瀑布还有一些工作。杜娟,这边就拜托你了。”

    杜娟打了个哈欠,“是是”地应着。大吾的视线随即转向了俐俐:“俐俐,你……”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嘴唇抿了一抿,弯出一个温和的笑来:“你要保重。”

    一旁,巨金怪发出催促般的低鸣。大吾最后向她点了点头,转身。俐俐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云层之间,心脏迟到地泛起了疼痛。

    “来这边。”杜娟没有为她的情绪留出发酵的时间,领着她走进了宝可梦中心。除去面向大众的住宿服务,中心内部设有仅供联盟高级训练家(即道馆馆主、四天王、冠军)使用的会议设施、通讯设施与训练设施等等。她们走过一条长长的地下走廊,来到了一间不大不小的会议室。杜娟拉开转椅:“坐吧,我来说一说情况。”

    “…………”

    “就像你先前听到的,俐可是Epsilon宝可梦的创造者。”她回忆着,“十六岁时,她发表了一篇论文,大意是——嗯,我不知道专业语言怎么描述,总之是以进化石碎片作为能源,在宝可梦的体内形成闭合电路一类的供给系统……”

    “这篇文章从未对外公开,却是Epsilon相关实验的指导性文件。就在那儿。俐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俐可,这一次……明石财团恐怕是难逃其咎了。”

    俐俐默默点头:“您是从哪里找到它的?”

    “不是我,是真由美小姐。一会儿你就会见到她。”杜娟启动电脑,“她是宝可梦寄存系统的开发者之一,这样说你就明白她是谁了吧?要得到那份文件并不容易,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真由美小姐做到了。明石财团应该不会想到,我们最终能将这份文件完全恢复吧。”

    俐俐本想提出下一个问题,然而杜娟似乎还有话说,嘴唇咬了又咬:“我……”

    俐俐眨眨眼睛,以眼神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得向你道歉。”酝酿半天,杜娟说出了出乎意料的话,“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在七年前,大吾和我决定以俐可作为突破口调查Epsilon宝可梦事件,那时我们已经找到了部分的证据与证人。但是由于我的犹豫不决,被明石财团抢先下了手。”

    “您是说……”

    “证人消失了,文件也是,什么也没有了。”

    想起旧事,杜娟紧紧攥起拳头,克制力道地敲了一下桌面:“我们不得不从头开始。可恶,如果不是那时——”

    “即便那时的您果断地采取了行动,我也不认为结果会是好的。”俐俐实话实说,“七年前的俐可只是一个孩子,所以联盟选择了她作为突破口。可是明石财团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他们不会放任一个棋子毁掉他们的计划。”

    “…………”

    杜娟直勾勾地看了她一会儿,别过头去,捋了一下垂在胸前的发梢:“你比大吾强太多了,我是说,在安慰人这个方面。”

    俐俐不知作何回答,只能微笑。这时杜娟仿佛想起了什么,身体前倾过来:“那时,你都听到了?”

    “那时?”

    “我在车上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几秒钟的沉默,然后俐俐点了点头:“抱歉,我不是故意……”

    “用不着道歉。”杜娟耸了一下肩,“如果我介意让你听见,我根本不会挑在你在场的时候说那些话。”她望向别处,喉咙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大吾是一个很自我的人,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喜欢而改变他的心意。毕竟你知道的,倾心于他的人实在太多了。但是俐可没能意识到这一点。她付出了太多太多的感情,以为这样就能让他改变,所以最后才会格外痛苦。”

    俐俐垂下了头:“是因为大吾,她才会做到这一步吗?”

    “我不这么认为。”杜娟摇了摇头,“真正左右俐可的,是观念、家教,这些更深层次的东西,具体情况你应该比我知道得更多。七年前,我想那是她的研究开始不久之后,大吾主动与她拉近了距离,于她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正面的反馈。她得到了一个巨大的希望,所以彻底地走入了误区。你知道我不是责怪大吾。”

    “我明白的。”

    杜娟叹了口气:“假如只是天降馅饼式的希望也就罢了,但是俐可的研究基于一些现代的进化石理论,这同样是大吾擅长的领域。他会对她的研究产生兴趣,其实一点不奇怪。”

    俐俐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个极其精妙的“陷阱”。换作是她,恐怕也会甘之如饴地往下跳吧?

    “所以你呢?”

    “?”

    迎上她写着问号的双眼,杜娟撇了撇嘴:“虽然这也不是我该管的……假设,我说假设:假如你仍然喜欢大吾,你最好不要将他的反应太当一回事。他接近你不代表他喜欢你,他远离你不代表他不喜欢你,谁知道他那脑子在想着什么呢。”说到这里也够了,她厌倦地摆一摆手,“你要是觉得我在泼你冷水,当我没说就行。”

    “……不,我明白您的意思。”

    她怎么会不明白呢。俐俐感到心脏发沉,但她给了杜娟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谢谢您告诉我这些……真的,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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