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夜晚的驿馆,烛火杳杳。相较于白日的热闹,这会儿夜阑人静最适合交谈。

    “查清楚了吗?”

    “属下去周边几个村子查过了,确实已经空了。”看来女乞说的话是真的。

    严正卿手中那只翡翠貔貅的手把件已经被他盘得油光水滑,他漫不经心地问阿久:“你们觉得,这个黄大人是忠是奸?”

    阿久道:“这个黄大人身为一州之长,胆小怕事,隐瞒灾情,实属昏了头。可是他又甘愿将自己的积蓄花在灾民身上,虽有私心但也算爱民。这样的官非忠非奸,平庸之人罢了。”

    薄薄窗纸隔不了音,屋内人的交谈全被躲在外面的驿夫听了去。

    “的确,平庸是最好的为官之道。”

    “好在今日灼园的商贾们终于肯解囊相助,等五日后赈灾款一到,豫州百姓定然可以顺利度过此次天灾。”阿久道。

    “可惜本王等不到五日后。昨日宫中传来密信,说朝中的几位老臣屡次上表劝皇上充盈后宫,延绵后嗣,皇上气得已经罢朝多日了。”

    严正卿边说边踱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打量着外面漆黑的院落:“三日后启程。时候不早了,既明你先出去吧。”他放缓了声调,“阿久,你留下。”

    不多时,屋里的烛火熄了。

    阿久与严正卿并排躺在榻上,直至屋外全然没了动静。

    “王爷,人可走了?”阿久微微抬起上半身往门窗的方向看。

    严正卿慢慢坐起来,道:“走了。”

    “奴婢去点灯。”阿久说完摸索着下榻,却被严正卿拉住手臂。

    “以防那人去而复返,不必点灯了。”

    阿久觉得严正卿说得十分有理,便顺势在脚踏上坐了下来。

    “王爷您说,他将计划安排得如此周密,士农工商全想到了,为何今夜还要派人来听墙角?”

    严正卿坐在榻上,双腿垂落在阿久身侧。

    “自然是蛇心鼠胆。”

    “也不知既明他们何时能将井水取来……”

    严正卿垂眸看她,低声问道:“今日与灼园的申公子凉亭一叙,可有收获?”

    “那位申公子并非口不能言。奴婢依音色判断,他该是个极年轻的公子……”阿久歪着头仔细回想,“对了,他将簪盒递给奴婢时,奴婢瞧见他左手手心有一颗粟米大小的黑痣。”

    “左手掌心有痣,还种了满院蔷薇,且处处掩饰身份……”严正卿沉吟道,“这倒让本王想起一个人来。”

    阿久斜仰着头看向严正卿,他那双含情眼在飘渺月色的映衬下如闪动的春水,轻轻柔柔地往人心上流淌。

    “从前先帝十分宠爱一位来自北疆的申贵妃。申贵妃最喜蔷薇,她的殿中种满了蔷薇花。后来她为先帝生了个儿子,那年侪州也有旱情,就在皇子出生那日,侪州下了一场大雨。先帝大喜,给那个孩子取名为‘霖’。”

    “在先帝眼中,那孩子一定是天降的祥瑞。”

    “是啊,先帝自此更加宠爱申贵妃母子,可以说是有求必应。但很快,先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朝中因立嗣一事吵得不可开交,国本动荡,山雨欲来。终于有一日,申贵妃谋反了。陆将军神勇,半日功夫就将战乱平息。申贵妃被逼上城墙,先帝念旧情,赏赐鸩酒留她全尸。可申贵妃心高气傲,纵身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许是严正卿的声音太过温柔,阿久的意识逐渐蒙眬起来,回应的声音越来越小:“申贵妃也是个烈性的女子……陆将军,哪个陆将军……陆将军怎么会谋反呢……”

    膝头一沉,严正卿低头发觉阿久已经睡着了,头歪歪地靠在他的膝上,肩膀随着呼吸起起伏伏,全无防备的样子。

    “申贵妃贪心不足,他的儿子怎会是等闲之辈?”莹白的指轻轻点在阿久的粉腮上,“所以你又做了何事,招惹到那位睿王殿下了呢?”

    阿久醒来时,天微微亮,她惊觉自己昨日在严正卿房中昏然睡去,赶忙从榻上爬了下来。

    “快来干活。”严正卿坐在桌旁,他面前摆着一排水碗,水中的浑浊物已经沉淀了,薄薄一层清水勉强浮在上面。

    “既明将水带回来了?”阿久环视左右,“既明呢?”

    “他去请柳大人了。”严正卿示意阿久走到水碗前,问道,“可有看出什么?”

    在这排水碗的末端,只有一碗泥沙最少。

    “奴婢猜测,泥沙最少的那碗水应该出自灼园。”

    “还有呢?”

    “王爷可否容奴婢将上层的清水倒掉?”

    严正卿抬抬下巴算是默许。

    阿久倒完水回来,又从地上捡了根小木棍。她拿着小木棍挨个在碗中搅动,不知在观察什么。

    严正卿在一旁斟茶自酌,气定神闲。

    “其他碗中的杂质颜色棕黄,质地松散,泥沙居多。而灼园的却不同,色泽黝黑,质地粘稠,阴潮之气很重。”

    “《千金方》中曾记载,有一物可解蝎毒,唤为井底泥。只因井底泥至阴至寒,可中和蝎尾的热毒。”

    “井道又深又窄,井口在不用的时候大多会盖住。即便久旱也不至于混入这样多的泥沙,即便有,也该全城皆如此。莫非……”阿久看向正在喝茶的严正卿,低声惊呼,“有人故意往井中投泥沙?!”

    那可是全程的水井啊,关系着全城百姓的生计!

    “丧心病狂……”阿久喃喃。

    “这算什么?你可知为何周边的村子都是空的?”

    “杀了?”

    严正卿摇摇头:“上位者杀人是最简单最没有意义的事。你可有注意到,昨日城西的乞丐中,绝大多数都是妇孺,剩下的是行动不便的老人。他们既然举家逃到城里,那么家里的男人呢?”

    “……”阿久直直地盯着严正卿,不说话了。

    她自小圈子简单,当然不清楚官场上利用人的手段。

    “此时此刻,他们正在南边做苦力,修运河。”

    “奴婢记得,有一年老王爷在府里发了好大的火,连着好几日没上朝。常妈妈说,是因为他主张修运河遭到群臣反对。不想,那运河居然就在豫州。”

    听到阿久提起荣老王爷,严正卿眸中的异样一闪而过。

    “五年前就在修的运河,不知现在是何模样了……”

    “唔……唔……”

    那边,既明扛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大麻袋走了进来。

    阿久手脚麻利,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麻袋被粗暴地扯开,吃得脑满肠肥的柳高义柳大人狼狈地倒在地上。

    既明扯去柳高义蒙眼的黑布,凑近低声道:“一会儿问你什么答什么。若敢有别的心思……”他用刀鞘拍了拍柳高义鼓胀的肚子,“我会将你开膛破肚,用你自己的东西……勒死你。”

    柳高义在重见光明后见到桌上一碗碗泥沙时就已经傻了,既明满身的杀气更是让他两股战战,险些要尿出来。

    “王……王爷……”

    “啪嗒”一个绿色的小玩意儿被扔到柳高义身前,正是这几日严正卿把玩的翡翠貔貅。

    “柳大人,还认识吗?”

    “认……认识……是下官前几日献上的翡翠貔貅……王,王爷若不喜欢,下官那里还有别的,或者……王爷看上哪个告诉下官……”

    “呵。”严正卿嗤笑,“貔貅贪欲太重,吞金敛财只出不进,本王不喜欢,还不如河里的青鱼,审时度势顺流而生。”

    严正卿身子未动,勾起锦靴,用鞋尖挑起柳高义的肉下巴。他目光沉沉,好似化不开浓雾,内里藏着杀机。

    “柳大人想做什么?”

    “青鱼!下官做青鱼!”柳高义的前额被磕肿了一个大包,高高耸起,显得十分滑稽,“下官全都交代,只求王爷网开一面!”

    柳高义将黄运良夸大豫州灾情,密谋赈灾款项,往井中倒泥沙等恶事吐了个干干净净。

    “安宁村的事也是你们做的?”一直沉默不言的阿久忽然问道。

    “安宁村?什么安宁村?这事我真的不知啊!”

    柳高义被吓得六神无主,阿久与严正卿对了个眼色,没再追问。

    审问柳高义,折腾了一上午,此刻已临近午时。

    往常到了饭点,驿馆会有专人来送饭,可今日却不见踪影。

    阿久拽拽既明的窄袖:“今天送午膳的人怎么还没来?”

    “都关在柴房里了。”既明道。

    这头柳高义终于签完证词,按了手印,瘫坐在地上失神。

    严正卿将供词收入袖中,似笑非笑地问柳高义:“柳大人,初见时,你说本王的眼睛甚美。如今还觉得美吗?”

    柳高义头都不敢抬,支支吾吾憋不出半个字。

    严正卿笑道:“今日再瞧最后一眼吧,往后……就看不到了。”

    他扭头,神色凛然,“既明,好生安排柳大人。”

    既明提着后领将人带走了,阿久忙着开窗。

    “这个柳高义,弄得屋里满是酒肉的臭气。”

    严正卿斜靠在椅子上捏着眉心。昨夜他将睡熟的阿久抱上榻后,自己在桌边坐了一宿,此刻困意上涌,难掩疲态。

    “驿馆里的被关,王爷若不嫌弃,就让奴婢做菜将就一下。”

    “你只管做既明的便好。”严正卿走向床榻,“本王乏了,先睡一会儿。今晚有一场戏要看呢!”

    “我们大人邀柳大人过府一叙。”柳府门前,黄府的小厮递上帖子。

    “我们大人昨日偶感热症,现下谁都不见。”

    黄府的小厮眼珠一转,又道:“黄大人特意叮嘱,如若柳大人不能见客,请当面说明。”

    “胡闹!我们大人还能扯谎不成?”

    “如若不然,就是黄大人亲自来请了。”

    黄运良毕竟是柳高义的上司,柳家下人不敢自行做主,只得将黄府小厮引到内院。

    “大人,黄大人府上小厮求见。”

    紧闭的房门内传来一道虚弱又沙哑的声音:“进来吧。”

    黄府小厮领命入内,只见里间床榻帷幔后面躺着一人,虽看不清面容,但一只肥厚的手掌探出来,拇指上还带着玛瑙扳指。

    小厮见状放下心来,是柳高义没错。

    “大人莫怪,我家大人本想邀您议事,如今见大人身体欠佳,小的会如实回禀,还请大人保重身体。”

    “有劳了。”

    厚重的木门打开又合上,光影明暗,微尘涌动。

    不过这些,躺在床上的柳高义全都看不到了。此时此刻,他的双眼只剩两汪血洞。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