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回到城东,街上的人少了一半。

    “二位怎得还这样悠闲?灼园里的五月花魁马上就要揭晓了!”说话的正是方才卖花簪的小贩。

    “王爷若不喜热闹,咱们回去也罢。”

    严正卿垂眸看向阿久:“听闻灼园的主人做花草生意起家,背靠皇亲贵胄,短短两年在全国开了十几间铺子。这次旱情怏怏,他却带头与朝廷作对,不肯开仓救济。”

    阿久默默听着,心道这商人行径未免太猖狂些。

    “那咱们……去会会他?”

    “好。”

    香风过处,四目相接,伊人莞尔。

    灼园里姹紫嫣红,花香混着女子的胭脂气,笑谈声。

    严正卿与阿久进来的时候,正听见有人敲着铜锣喊:“诸位娘子诸位郎君,请到中庭来,本月花魁即将揭晓!”

    那些头上簪花的男男女女闻言开始往中庭移步。

    “原来不止有女子簪花。”

    京都的男子大多素簪束发,至多在簪子的样式材质上花些心思,略浮夸的富家公子们则爱在腰环配饰上下功夫。

    倒不如豫州这样有野趣。

    “郎君这样俊俏,不戴花岂不可惜?”

    不知从哪里抛来一朵白瓣金蕊的蔷薇花,严正卿下意识接住,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是个妆容明艳的小娘子,头上的粉团蔷薇甚为惹眼。

    “此花名为白玉堂,与郎君最相配。”

    他微微颔首与那女子致谢,阿久在一旁打趣道:“王爷姿容绝世,到哪里都有倾慕者。”

    严正卿用拇指与食指轻捻着花枝,举到阿久面前:“好看吗?”

    “好看。”

    “那便替本王簪上吧。”

    阿久拿着蔷薇花,小心翼翼地别在严正卿的单髻上。

    “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希望王爷此行过后,得偿所愿,宏图大展。”

    收回手臂,阿久忽觉自己髻上一紧,她抬手抚上,发现自己头上也多了一枝蔷薇,上面缀着三朵将开未开的小花。

    “王爷何时摘的?”

    “今早从驿馆出来时,见路旁的蔷薇含苞欲放,甚美。”

    “多谢王爷,可奴婢更想让它留在枝头和风沐雨,自然生长。”

    “水分不够,即便生了花苞也开不了花。”严正卿掸掸锦袖,负手望向院中的人流花海:“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路边的蔷薇大多因旱灾而日渐衰败,这园子里的却仍就生机勃勃呢?”

    “自然是园主人小心呵护,时常浇……”阿久如梦初醒般瞪大了眼睛,“全城都缺水,唯独灼园有水!要么是主人当真财大气粗,每隔几日便不惜千里运送清水,要么就是……井有问题。”

    严正卿与阿久跟随人流向中庭走,庭中有一高台,台上摆着一方用红绸覆盖的锦匣,“五月花魁”应该就在其中。

    阿久稍远处隔着高高低低的人缝往里看,只见后面的凉亭中走出一位戴面具的男子,看身形年岁不大。

    他一出来,众人的目光皆集中过去,嘈杂的人群安静了不少,有人在底下窃窃私语。

    “这就是灼园的主人?”

    “兴许是吧,我也没见过,从前的簪花节都没出现过。”

    “看起来气度不凡呐,可为什么戴着面具?”

    “谁知道呢?不都说灼园的主人与皇家有关系,兴许是真的,要不他怎么不敢示人。”

    “嘘……小点声音,仔细祸从口出。”

    “哎呀,管他呢,爱谁谁,反正这金簪是实打实的,只是不知道今年能不能轮到我家娘子。”

    “二月的时候,与我家住同一巷子的辰娘就得了金簪,没多久辰娘把金簪换成银钱与他夫君一起到外地做生意去了。”

    “现在想来,还是他们有远见,不必受这旱灾之苦。”

    “说起来,去年那几个得到金簪的娘子要么回乡,要么远嫁,也都不在咱们这了。”

    “人呐,有了钱就会不安分。况且,那可是金子啊!要是我拿了,我也离开咱们这个破地方。”

    “诸位,请静一静。”方才敲锣的小厮高声道,“在揭晓五月花魁之前,我家主人有一事宣告。”

    小厮说完完,回头看向那名头戴面具的男子。

    面具男一挥手,小厮道:“我家主人初来豫州,听闻豫州大旱,心中悲痛,不忍见乡亲们受苦,愿尽绵薄之力。自明日起,灼园门口设粥棚、水站。流民可于粥棚充饥,家有老弱幼童者可每日在水站领清水一桶。”

    “水站?他这里有水?”众人窃窃私语。

    “诸位不用多心,水是我家主人不吝人力物力财力从清州运过来的。”

    “这可是个大手笔。”阿久小声道。

    “是啊。”黄运良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还是王爷威望素著,您一来,这灼园的主人便立刻松了口。”

    这口松得未免太容易了些。

    阿久狐疑地望向人群中央的面具男,那人也正望向她这边,不过有面具遮挡,阿久不知他究竟在看什么。

    “申公子博施济众,扶危济困,是商道之表率,既如此,我等也不好作壁上观。我锦绣布庄捐银一万两!”

    “好!”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喝彩,其余人也附和起来。

    “鸿昌当铺捐银三万两!”

    “慧心茶庄捐银两万两!”

    “岚风楼捐银五万两!”在众多男子或高或低的捐款声中,冷不丁冒出一女子的声音。

    阿久侧目,发现说话的正是方才掷花的女子。

    “什么?岚风楼也捐了?”

    “那这钱里是不是也有老子的一份贡献?哈哈哈……”

    提起岚风楼,周遭的男人们神情暧昧起来,时不时发出几声怪笑。

    阿久这才明白,岚风楼是豫州最有名的风月场所。

    簪花节一时成了慈善大会,黄运良听着此起彼伏的捐款数目,乐得嘴都合不拢了,那张干瘪的脸好似一朵菊花。

    “我家主子感谢各位同行的古道热肠。人定胜天,只要咱们同心协力,就一定能得到豫州天降甘霖的那日!”

    “这申公子怎么一直不说话?难不成是口不能言?”阿久问道。

    “这位申公子老夫也是头一次见,兴许是身体有疾吧。”

    头戴面具,口不能言,无一不在掩饰身份。

    从面具男一露面,严正卿就在观察他。这人躲在小厮身后,且故意穿宽大的衣袍掩住自身,必然是怕被人认出来。

    既是怕被人认出,又为何非要在此地现身呢?

    “五月花魁即刻揭晓!”

    小厮伸手欲揭开红绸,一只冷白的手制止了他。

    申公子走上前去,示意小厮退后。此举小厮显然没料到,惊诧了一瞬还是垂眸退下。

    长指捏住流光的红绸缓缓揭开,一枝红色的蔷薇花枝出现在众人面前。

    花若绒团,小而圆润。

    “海棠蔷薇!三朵!”

    “什么?”

    “怎么是海棠蔷薇?豫州城满街都是,算什么花魁?”人群中出现了不小的议论声。

    小厮不慌不忙上前解释道:“诸位稍安勿躁。大家都知道,这种海棠蔷薇耐旱又耐热,极好养活,每到春季花繁叶疏,犹如天边云霞。但各位可曾想到,这些花从来没有人注意。生根抽枝,攀沿开花全靠自己。如今又是大旱,若不是灼园有人精心打理,只怕现在能活下来的只有大家最瞧不上的这朵海棠蔷薇了。”

    “那如此说来,这海棠蔷薇算得上话中铁娘子了!”

    小厮笑道:“是啊,劳烦大家互相瞧一瞧,是谁慧眼独具,相中了咱们的‘铁娘子’!”

    “你头上这……”

    “可不就是你啊。”

    阿久身边有两位年长的妇人,她们二人看向阿久,惊羡道。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领金簪?”

    “快去快去,再磨蹭不如把头上的蔷薇给我罢。”

    阿久一脸茫然,她下意识看向严正卿。

    荣小王爷笑得狡黠:“看来,是本王慧眼独具。”他接着道,“去吧,探探他的虚实。”

    申公子已经回到凉亭等候,阿久在众人的注目下,被小厮引着坐到他对面。

    “姑娘好眼光。”是个极为清朗的男声。

    如此近的距离下,阿久终于看清楚他唯一露出的那双眼睛——灿若星辰,比阿久见过的任何一处星光都要美。

    让人觉得,他看你,便是只看你,满眼都是你。

    “申公子谬赞,公子慷慨解囊,才真叫人钦佩。”

    申公子拿过一旁的木盒,轻轻打开,里面是一支雕有蔷薇花形的金簪,他将木盒推到阿久面前:“还请姑娘笑纳。”

    他顿了顿,又道:“不知姑娘可否容在下为你戴上?”

    阿久起身致谢:“公子好意,小女子心领了,只是你我男女有别,我已嫁作人妇,不便之处,还请见谅。”

    “是,是在下唐突了。那……姑娘慢走。”申公子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但还是以礼相待将阿久送出亭凉亭。

    “那人还在瞧你呢。”严正卿走在前面,忽然道。

    人群渐渐散了,阿久也跟着严正卿往园外走。

    “王爷背后长眼睛了不成?”

    严正卿笑道:“本王瞧着你越发敢说话了。”

    “……”阿久没理他。

    忽然飘来一阵胭脂香,阿久环视四周,发现方才掷花的女子携着同伴刚刚路过。

    “娘子,娘子留步!”

    那人不察,阿久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披帛。

    “姑娘留步。”

    女子回头,打量着阿久,又看向不远处的严正卿:“是你们……何事?”

    “红袂姐姐,快跟上来呀!”

    “你们先回吧,我随后就到。”

    阿久见周围人不多,于是从袖中拿出放着金簪的木盒:“在下借花献佛,想将金簪赠与姑娘。”

    被唤红袂的女子诧异道:“为何?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当然知道。方才他们都说海棠蔷薇是花中铁娘子,这样坚韧顽强的花唯有姑娘这般女中豪杰才配得上。”

    那女子笑了,带着恰到好处的娇艳:“你这话若让旁的女子知道,该追着打了。况且,那五万两即便我愿意出,他们也未必愿意用。”

    阿久也笑:“姑娘的五万两,是你和岚风楼里其他人实打实挣下的。那些男人自愿把钱花在你们身上,回头出了门却说这钱不干净,岂不心口不一,自相矛盾?”

    女子娇笑悦耳:“我还是头一次遇到姑娘这般通透的人呢,不知如何称呼?”

    “小女子常久,方才听别人唤姑娘红袂?”

    “红袂是我在楼里的花名……”她顿了顿,“你若愿意,可叫我岁晚,唐岁晚。”

    唐岁晚走了,严正卿悠悠然走到阿久背后:“方才还有人说喜欢金子,现在却拱手向送了。”

    阿久回头朝严正卿笑,杏眸弯弯:“做人不能太贪心。奴婢有王爷送的金麒麟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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