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常武一藏好,阿久便转身跪坐在荣毅的棺椁前。

    “良人已逝,莫要过分悲痛才好。”是个低沉的男声,春水一般。

    阿久闻声转头,屋外天光刺目,立着修竹一般的身影——是严正卿。他只身一人进屋,将七八位随侍留在院中。

    “见过世子。”

    “不必多礼。”严正卿摆摆手,“荣毅从前也侍候过我一段时间,故而今日特来为他上柱香。”

    阿久手脚麻利,赶忙递上三根细香。

    严正卿顺势接过,十分庄重地拜礼插香,忽而眸光一转,侧过脸对阿久道:“也来看看你。”

    他这话语气莫名,阿久猜不准他的意图,只能应承道:“多谢世子关怀。”

    “呵……”头顶传来男人的轻笑,“长明灯灭了可不好。”严正卿边说边续上灯油重新点燃长明灯,“长明灯引太平路。”

    长明烛火昨日就灭了,阿久故意没有续上。她不在乎吉不吉利,也从不信人有来世,阿毅这一世尚且不得安生,更遑论下一世如何?

    她心里虽这样想,面上却还是恭敬道:“多谢世子,有世子亲燃这灯,阿毅来世定会平安顺遂。”

    严正卿似乎对阿久这话很满意,他弯弯嘴角:“你可看过他了?”

    没有。

    阿久不敢。从昨日进屋,她一眼都不曾瞧过那里面的人,她怕,实在是怕。

    她怕看到荣毅僵直狼狈的躯体,怕看到荣毅染了血的喜服,怕看到荣毅不瞑目的脸……她心里似乎已经接受了荣毅不在的事实,可真要直面时,那扑面的窒息的恐惧还是压得她不能动弹。

    “不敢?”见阿久垂着头不说话,严正卿又问,他语气淡淡的,好像只是在问她天气如何。

    小臂被轻轻拉起,阿久被男人带到那口漆黑的棺木前,这位金尊玉贵的世子甚至亲自帮她移开了棺盖,体贴又残忍。

    “你想一直逃下去吗?”

    紧闭的双眼终于缓缓睁开……

    没有预料中的满目狼藉,但也足够触目。

    荣毅平静地躺在那里,面容干净而苍白,身上的喜服已经换下,素衣干净整洁。

    “我已派人将荣毅安置过了。”自己的父亲仙逝,王府遇刺乱作一团,如此变故之下,竟还能将一个下人的丧仪安排得如此妥当,这位世子绝非凡人。

    阿久心生一丝谢意,不然她真不知如何面对一身血污的荣毅。

    乌黑发紫的唇在青白的脸上显得十分刺目,她竭力压下翻涌而上的眼泪,颤抖着手去扯荣毅的衣领,他受的伤就在肩头,伤口周围也已黑紫。

    阿久对仵作之技没什么了解,只能依稀看出伤口很浅很细,只凭这一点小伤便能令人快速毒发身亡,可见毒性之烈。

    “在想什么?”严正卿的声音将阿久的神思拉了回来。

    “奴婢斗胆请教世子,荣毅所中何毒?”

    “不知。”

    这回轮到阿久侧目,可严正卿的脸上除了坦然再看不出其他。

    看来是真的不知。

    阿久转身垂首:“多谢世子。”

    “谢什么?我说了,不知是何种毒药。”

    “谢世子坦诚相告,更谢世子将荣毅妥善安置,不至……不至叫奴婢这个新寡妇人悲痛更甚。”

    “哦?”严正卿闻言微微俯身,凑得离阿久更近,低声道,“我以为你要谢我装聋作哑……”他说着,黝黑的眸子往阿久斜后方瞟过去。

    阿久猛地转身,就在她昨晚藏身的空隙中,露出一大片衣摆。

    “扑通!扑通!”心跳快得像要从胸口蹦出来,阿久心中飞快盘算,如何才能保全常武。

    她并未近身侍候过严正卿,只听其他下人说起,这位世子是个出了名的笑面虎,生了一张极温柔的脸,春风般的眉眼,惹得京都的娘子们日夜肖想。他自小在王孙世族间周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井水不犯河水时,对人是千般万般的妥帖周到,可说不准什么时候,人一翻脸就会要了你的命。

    罢了,就赌上一把!

    “世子!”阿久猝不及防地扑通跪下,倒惹得严正卿退了一步,“奴婢愿为世子分忧!”

    “……”身前的男人不说话,他垂着眉眼静静等待着,好似猛兽休闲地看着已经到手的猎物如何拼命挣扎出一丝渺茫的活路。

    “昨夜有贼人闯进屋子,在荣毅棺内摸索,似是在寻找什么。奴婢躲了起来,隐约间瞧见那人走路不稳,如今想来恐怕就是那刺客。”

    “你既昨夜就见了那刺客,为何不及时禀报?”

    “奴婢……奴婢吓坏了。”阿久装着惶恐的样子,深深埋首。

    若非被严正卿捏着把柄,阿久是决计不会将此事说出口的。

    深宅大院,王孙贵族窝里,最最要谨记的便是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话说多了总会有错处,要想活得长最好做个哑巴。

    “不走了?”

    “抓住刺客之前,奴婢不会走。”

    “行了,收起你那故作蠢笨的样子吧。”听到满意的答案,缟素的衣摆没有一丝停留地向门口走去。

    阿久目送着男人离去,踏出门的那一刻,这位精明世子那好听的声音里五分调侃五分威胁:“日后若再装傻卖乖,最好别让我瞧出来。”

    严正卿走了,屋子终于恢复了平静。阿久起身来到棺木旁,轻轻抚上荣毅的脸。

    杀夫之仇她怎会不想报?可阿久知道,依照严正卿的性子,若自己主动提出要参与其中,反不受信任,弄不好还会被严正卿当作吸引刺客的靶子。

    须得让他看到自己有价值,有价值才会被利用,价值越大,利用得越长久。

    她是如此,严正卿也是如此。

    “放心吧,毅哥哥,阿久定会让你走得明白。”

    “你在跟谁说话?”

    常武不知何时自己钻了出来,站在阿久身后吓了她一跳。

    阿久费力地将棺木盖好,扭身安抚道:“没什么,倒是你,我还没找到呢,怎么自己出来了?”

    “哎呀,你们太笨了,我腿都麻了还没找到。”常武边说边捶了捶自己的腿,眉头也拧了起来。

    “我们?”

    “是啊是啊!”似乎又想起高兴的事,常武一下子得意起来,“方才在来的路上,我就碰见了世子。他说要同我赛跑,结果我都到了,他却连影子都看不见。”

    原来……原来!

    阿久忽然有些不安,或许她本不该招惹这位世子。

    翌日,王府里解了禁足,门户却依旧紧闭。

    王府西南角的小院里,阿久正归置杂物,严正卿厚待遗孀,将这西南角的一隅赏给她暂住。

    往日里相熟的仆从们提起此事也都带着羡慕:“咱们这位小王爷如此厚待你,日后定也错不了。”

    “以后飞黄腾达可别忘了咱们这些叔婶哥姐。”

    旁人只瞧见了这院子有多难得,却忘了她的亡夫就停在屋子里。

    常妈妈心疼她,三言两语将人打发走,阿久拉着常妈妈温热的手,心里终于暖了半截:“妈妈,别的我都不在乎,只要您和阿武哥好好的,我只有你们了。”

    “好好,我和阿武都好。你啊别太执拗,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阿久不说话,她想,就让旁人去做胸怀天下的仁者吧,她只配做睚眦必报的小人。

    三日后,荣毅厚葬入土,荣老王爷封棺入陵,对外只称病逝。宫里的旨意来得很及时,下人们这句“荣小王爷”终于能恭敬地喊出口。

    四月十一,碧空万里。

    日头照在身上暖洋洋,风却是凉爽的。这样的好天气,贵族宗亲们最喜欢下帖相邀游园赏花,流觞诗会,将好年华的公子小姐们聚到一起相看。

    从前这种事必少不了严正卿,往往他一去,场子里的人都翻了一番。可近日王府新丧,拜请的帖子也都识趣地销声匿迹了。

    “都询问完了?”

    “是。”

    承明阁内,新进加封的荣小王爷身着素衣,头戴一柄白玉簪子,画中仙一般。他面前的案桌上摆着半册破烂的书,细瞧上去还有干涸的斑驳血迹。

    侍卫既明立于案前回话:“辟生说他原本是给老王爷送药,结果到了屋里发现贼人正抢夺荣毅手里的一册书,老王爷……也已经躺在床上不动了……”

    他看严正卿面色如常才接着道,“他刚想喊人就被人从身后砸晕了。另外,管园子的人里,也有两个婢女确实曾瞧见有人一瘸一拐往桃园小门走,叫也不理人。”

    “可曾看清是谁?”

    “不曾,那时天已擦黑看不真切,从身形判断像个男人。”

    “男人?”严正卿拿起香箸随意翻弄着面前只剩半册的书页,“男人却能扮作惜言的声音,还能有七八分像……”

    “主子有何打算?”

    严正卿挑了挑嘴角:“看来是府中有善口技者啊!”铜制的香箸被搁在案上发出金属的闷响,“把这半册《论语》扔了吧,扔到显眼的地方。香箸也脏了,换套新的来。”

    “王爷这里面不是有老王爷的……”

    “自然是假的,老王爷要藏的东西,岂是随便什么猫狗就能找着的?”

    “问王爷安!”

    既明刚敛了东西正要走,门口传来女子的声音。

    “奴婢常久特请拜见王爷!”

    漆黑的眸子更深了一份,严正卿悠悠道:“来得正好。”

    屋里熏着香,幽幽静静让人神思清明。

    阿久想,那日惜言身上的香味原是来自于此,怪好闻的。

    “你可有对策了?”

    “奴婢不敢妄言,只有些蠢念头。”阿久跪直了身子,恭敬道,“奴婢这几日一直有个疑惑,为何那晚刺客明知府中搜人,自己又受了伤腿脚不便,却还是以身犯险去荣毅身上找东西呢?”

    她顿了顿,悄悄抬头发现严正卿正饶有兴致地瞧着她,天生的含情目幽深难测。

    她不敢正视,赶紧垂下头继续道:“说明那东西极为重要,甚至……甚至与他的性命挂钩。或者说,他若找不到那东西,即便逃出王府,也会没了性命。”

    “……”

    座上的人没说话,阿久也始终不再抬头。

    良久,低沉的男声终于响起:“你可知,刺客找的是什么?”

    阿久身子有些僵,却不敢挪动,像个木桩子一样答道:“奴婢不知。”

    她也不想知。

    “是一本书,是老王爷留给本王的。”

    一本书何至于让人如此惦记?

    严正卿似乎猜到阿久心中的疑虑,缓缓道:“那书里藏着一个秘密……”

    阿久可不想继续听下去,弄不好惹祸上身,她赶紧接道:“是,此书有王爷保管定会万无一失。”

    “可惜了。”严正卿话中含着笑,“本王也不知此书现在何处。”

    “……”

    “不如……你去帮本王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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