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西南小院里,常妈妈已经等着一会儿了。看见阿久从外面回来,她急忙迎了上去,脸上尽是担忧。

    “为何不同我说?”她拉着阿久坐到床边,“今日我去承明阁回话,还是惜言告诉我,我才知道你不走了。”

    老妇人往日里一丝不苟的发髻有一绺落了下来,阿久伸手为她拢了拢:“常妈妈,我不敢骗您,我放不下荣毅。冤有头债有主,我总要知道,是谁害了他。”

    “你啊……”常妈妈嘴上责怪,眼底却泛出湿意来,“你在这府里呆了近十年,怎么还看不透?王侯府邸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金银窝,下人的命不是命,跟错了主子没活路,跟对了主子做不好差事也没活路,如今老王爷殁了,我想着,你总归能出去……哎……”这口气她叹了又叹。

    “你可知这位荣小王爷是何做派?你敢在他手底下做事?”

    荣小王爷的做派阿久已经见识过一二了,如今说什么也晚了。

    “常妈妈。”阿久摩挲着常妈妈粗糙的手掌,不忍见她如此劳心,打断道,“我听闻您被调到了府内的后厨,老王爷从前的近侍也都被打散在各处,做些闲差,名义上是体恤老奴,实则是分散老王爷的势力。老王爷人都没了,尚且被如此提防,可见荣王父子嫌隙颇深。其实,除了放不下荣毅,我也怕您,还有阿武哥过得不好。”

    “傻孩子,我们母子又不碍着谁,不会有人要害我们的,最多妈妈我被打发去做些粗活。”

    “您也说了,这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金银窝,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尽是些见不得光的事。若真有了事,与其我在府外干着急,不如留下来随时照应着。”

    “常久,收拾好了吗?”是惜言。

    “常妈妈也在呢。”惜言笑着打了招呼,转头又对阿久道,“主子怕你不适应,让我陪你一同去琅乾阁。”

    常妈妈满目疑惑,阿久正要解释就听惜言道:“是琅乾阁缺了个看院子的女使,主子派给了常久姑娘。”

    “琅乾阁不是已经空下来了吗?”

    “是啊,老王爷生前最爱那里,主子不忍荒废,于是就找了个人看院子,每日做些简单的洒扫,最清闲不过了。”惜言是个能说会道的,她看看常妈妈又看看阿久,“常久姑娘伶俐,院子交给她定是万无一失。常妈妈您说是不是?”

    “是……是……”常妈妈猜不透严正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不好再说什么。

    前两日还十分晴朗的天,今日却下起小雨来,雨势不大,雨脚却密,临窗桌案上的生宣吸足了水汽,将笔锋凌厉的字迹洇了七八成,看得严正卿直皱眉。

    “主子,江大人求见。”门外响起既明的声音。

    “江巍然?他来做什么?”严正卿眉头拧得更紧,“让他在前厅等着,别来碍本王的眼。”

    “哎呀,是谁要碍王爷的眼了!”严正卿这边话音刚落,门口又响起一道很是清朗的声音。

    是个青年,撑着一把红伞,披着靛青常服,身形玉立,眉目和善,正是刑部江巍然。

    雅致古朴的承明阁因江巍然靓丽的衣衫而明快不少。他也不需让,径直进门寻了离严正卿最近的椅子坐下。

    严正卿眼皮也不抬,直问:“你来做什么?”

    “荣王府突遭变故,在下自是来吊唁,也来瞧瞧咱们的荣小王爷,是悲痛欲绝呢还是……意气风发呢?”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竟出自这样和气的一张面孔,实叫人吃惊。

    一旁的严正卿也不生气,继续写着方才未完成的字,淡淡道:“你怀疑本王弑父?”

    江巍然一撇嘴,不置可否。

    严正卿嗤笑,嘲讽道:“若真是本王做的,定会斩草除根,你今日还有命穿着这样一身艳俗的衣服坐在这里喝茶吗?”

    “说不定是我平日里行善积德,福大命大呢?”江巍然捧起热茶,吹着气。热气氤氲在脸上,分不清是真的还是玩笑。

    “行善积德?江大人真爱说笑。半月前国子监祭酒石钰因私藏禁书,满门抄斩,不正是江大人的杰作吗?”

    “哎呦……那事我做得这样隐晦,没想到王爷还是识破了。看来,我还是要多向您请教啊——我的好兄长。”

    “啪!”染了墨的笔被用力掷到靛青衣衫上,晕开一片污迹。紫玉雕花的笔杆摔在地上应声碎裂。

    “滚!”

    被呵斥的青年满不在乎,笑嘻嘻道:“别急啊兄长,我来是有桩事要同你分享……”他眨眨眼,面上尽是狡黠,“自从老头子一死,朝中便生出一个传闻来,说是当年定国公陆将军的遗孤没有死。”

    “没有死?定国公有一儿一女,活着的是哪个?”当年陆府收尸,严正卿就在当场,他可是亲眼瞧着两个幼童被盖上了白布。

    “多半是儿子,听说连同陆家军的兵符一同被人送走了。”江巍然见严正卿面色凝重,说得更加兴致勃勃,“陆家军你我都知道,虽现在已散落各处,但那当初可是开国定邦之师,三百陆家军可抵千乘兵马,况且陆家军何止三百!如今的朝堂没有了老头子坐镇,定要动荡起来,若此传言是真,有人真的找到了陆家遗孤,调动陆家军……”

    江巍然啜了一口茶:“改朝换代也未可知啊。”

    宣纸洇得厉害,今日的字是写不好了。

    靛青色的衣衫在这阴雨天里实在晃眼,严正卿看得心烦:“说完可以走了。”

    “别啊,我再说最后一句。”江巍然起身凑到严正卿桌前,笑嘻嘻道,“陆家遗孤在哪,你知不知道?”

    转眼间,阿久琅乾阁已有三五日,说是来洒扫,实则来寻书。

    寻哪本书?

    不知。

    “此书老王爷十分珍视,且定然与其他书有不同之处。”这是严正卿给她唯一的线索。

    这几日,阿久整理了琅乾阁各处书籍共两千七百四十二册,要从中找到老王爷最珍视的那本无异于大海捞针。

    琅乾阁并非她一人,惜言也被调来同她一起,说是陪同实则监视。好在惜言这人健谈,时不时与她玩笑几句也算愉快。

    到了晚上她们则一对一日的轮值守夜,今夜恰好轮到阿久。

    白天一整日阴雨,这会儿刚停,被褥颇为湿冷,叫人难以入眠。

    辗转反侧间,“吱——”厚重的门被推开,黑夜中阿久倏地睁大双眼,她一下子回想起守灵那夜闯入的刺客,心脏突突跳个不停。

    “没睡着就起来。”这熟悉的声音——严正卿!

    还好,还好不是贼人。不对,那贼人能模仿惜言的声音,说不定也能模仿严正卿的。

    现在已过子时,荣小王爷没理由会深夜前来……

    阿久背对着来人,不动神色地伸手摸到枕下的剪刀,只等那人有所动作。

    带着温度的指尖毫无征兆地贴上玉颈,阿久一个机灵,下一秒便翻身抓住那人手臂,直直将剪刀扎了过去。

    那人似乎没料到阿久有这么一招,没防备地被她拽倒,向前扑去。

    眼看剪刀直奔咽喉,那人倏地握住阿久的手腕别到身侧,稍一用力,剪刀应声落地。

    待到尘埃落定,阿久竟是已被面前这人半压半扣锁在了身前。

    月色如纱,朦胧胧铺洒进来,阿久终于看清楚来人——朗目疏眉,鼻若玉峰。

    从前听闻荣小王爷好皮囊,也只是远远地瞧着个高贵样子,如今近在咫尺,倒真叫人叹一声绝色。

    可惜阿久顾不得这些,她一把推开眼前人,连滚带爬下榻,跪倒在地。

    “王,王爷恕罪……奴婢以为是……”

    “投怀送抱的人不少,你这方式本王还是头一回见。”险被误伤的人非但没恼,反调侃起来。

    阿久怕他随时翻脸,还在不停念叨着王爷恕罪。

    “行了,起来点灯。本王有事找你。”

    烛光摇曳,屋内骤明。

    严正卿坐在老王爷生前常坐的黄花梨圈椅上,琅乾阁的陈设皆如老王爷生前,桌案上摆着他看了一半书籍,仿佛还在等着主人来读完剩下一半。

    阿久一边瞧着严正卿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问:“不知何事让王爷忧思?”

    严正卿闻言挑眉,神色莫名地看向她:“你说呢?”

    那还用说吗,定是来兴师问罪,责问她书为什么还没找到。

    阿久扑通跪地,眼圈一红,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奴婢无能,这几日奴婢已将琅乾阁大大小小两千七百四十二册书尽数整理,可奴婢天生粗陋,识不得几个字,始终无法参透哪一本是老王爷最珍爱的。还请王爷责罚!”

    “是该责罚,常武禁足期间无视府上规定随意出入别院,常妈妈教子无方。依你之见,先责罚谁?”

    “王爷!王爷饶命啊!”随着哭喊声一起的还有连成串的泪珠。

    阿久扑倒在严正卿脚边,紧紧攥住他月白外袍的下摆,好似严正卿现在就会将人就地正法一般。

    严正卿皱眉,耳边的哭嚎声不减。

    若不是琅乾阁已经没了人,恐怕满院的人都会被吵起来。

    不堪其扰的人自袖中捏出一白玉瓷瓶来,长指把玩着:“本王新得了一瓶哑药……”

    “……”

    “……”

    阿久松了手,月白色地锦绣衣摆皱皱巴巴晾在那里,她用手抚了两下也无济于事。

    严正卿自上向下睨她:“现在好了吗?”

    “好了。”

    “还需几日?”

    “回王爷,若想引出刺客何必用真东西,立个名目也可……”

    不是她不想找,是她真的办不到。

    阿久也急,严正卿将她拘在这里多一日,刺客逃出府的时间就越宽裕,况且……她隐约觉得严正卿似乎并不想捉到刺客,他似乎更想找到那本书。

    “呵”座上的人笑了,“书要找,刺客也要抓。”他歪歪头,将桌上摊开的书卷了起来,缓缓地用它挑起阿久的下巴。

    点漆似的眸子较月色更美,阿久只瞥了一眼就匆匆垂下眼来,好似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再给你三日。要知道,本王从不诓人。”

    打着卷的书被抛到阿久怀里,神秘莫测的荣小王爷临走了还十分体贴地告诫她,“放聪明点,往后夜里小心。”

    阿久摊开那册半卷的书,为首的是两句诗: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屋外的月亮圆了。

    荣毅最喜满月,他说,每逢满月便可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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