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尖峰岭忧思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老天觉得这种惩罚已起到了警示作用，慢慢的风停雨住，山洪也越流越小，转眼乌云散去，露出湛湛青天。仿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可眼前还在流淌的水流和路边被树拦截的倒木残枝，还有死去的兔子，说明这一切都是刚刚才发生的，而不是什么幻觉。那些腐烂的黄花梨枝叶已经不见了，只留下这祼露的地面，和那些半截的树桩，犹如累累的创伤连着辛酸泪水，一脸痛苦的对着天空诉说着哀怨和不幸。

    险情过后，人们都急切的朝山下奔去。大板冲到最前面去找过山龙，他边跑边高声叫喊，阿岭紧跟在身后。紫霖由于要照顾仙枝和黄师木，不敢跑太快，只是眼睛四处张望。仙枝内心焦急不安，但她坚信自己的判断：过山龙是大山的儿子，是深山里那颗生命力最旺盛的坡垒树，决不会有危险，只要他人在山里，就不会出事。

    山洪过后，时空寂寂，群峰相对，万木无言。

    过山龙，这位在山里长大的孩子，学会走路时就能爬树，他熟悉这琼州岛上的高山峡谷、密林沟壑，对地形环境、林中树木和动物的熟悉如同自己身体的四肢和脸上的五官。此刻，他正站在一颗黄花梨树杈上向远处张望。他本来是默默地望着山洪过后的景象，大山如同被洗了个淋浴，一切清新。可他看到大板向山下一路狂奔和悲痛的哭喊，才想起了刚才的经历，明白了他此刻的心里感受。过山龙也动了真情，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虽然相处的日子并不长，可大板纯朴善良，为人诚实，让他尊敬有加，两人早已成了好兄弟。

    大板一边哭喊一边四处张望着奔跑，过山龙从树上跳下，和大板迎面相对，二人紧紧的拥抱在一起。看到过山龙，大板反而哭得更厉害了，过山龙也是止不住满脸泪水。

    两人守在这颗黄花梨树下，阿岭最先赶到，紧接着紫霖、黄师木、仙枝也都跑上前来。众人再见，顿有劫后余生之感，更是倍加亲切。紫霖也激动的上前，他两手一用力竟将过山龙托了起来，左看右看，并没受伤，才轻轻放下说：龙哥，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我这里还有“三抛六掷”都没教你呢，老天是不会让你走的，否则让我教谁去。过山龙笑笑说：只要是在山里，我就不会有事的，说着拍拍身边的黄花梨树说：是这颗花梨公救了我。

    众人一番感慨，过山龙和阿岭面对着大山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楚大板不明就里，心存感激也跟着拜了三拜。黄师木和仙枝两人面对着尖峰岭静默不语，恭恭敬敬的深鞠了一躬。紫霖右手抚摸着这颗救了过山龙一命的黄花梨树，感慨良久。此时，五人都是一身泥水，想朝山下走去，却已经无法认清来时的路。阿岭和过山龙走在前面，二人也只是凭着感觉认路，快到山脚下时，发现了在山上遇见的拖运黄花梨原木的几人。有三人被压在黄花梨原木下，两人已经死去，另一个也受了重伤，正在痛苦的□□；还有二人在几丈远的一棵树下哀嚎，另一位被山洪冲得不知去向。黄师木几人急上前，用尽力气将花梨木搬起，将伤者救出。被救出的伤者表情痛苦，仙枝上前检视，知是肋骨断了，嘱他不要动，将身体平躺。过山龙去找木棍用野藤做了个担架；这正应验了那句：玩火者，必被火烧；戏水者，常死水下。伐木人言：进山十人，出山五人。这也是伐木成本高昂的主要原因，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那些陶醉于华堂美器的达官贵人，怎会知道，在每一件精美家具的背后竟有着这些以掠夺破坏林木资源和付出人的宝贵生命为惨痛代价。这些伐木者也都是穷苦出身，只为了衣食之苦，无奈受人驱使，正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黄师木走到另一位伤者面前，问道：你还能动吗？伤者痛苦的摇摇头。旁边一位伤得轻些，摇晃着站了起来。黄师木招呼道：快把他们背起来，送到山下。阿岭犹豫了一下，紫霖和大板一人背起一个，黄师木和过山龙二人用担架抬起另一人，小心的向山下走去。这六位伐木工都是住在附近的穷苦人，为林木发家的长工，专事伐木。那位大哭的叫二林，死去的是他哥哥大林；由于父母早逝，兄弟二人相依为命，靠给林木发家伐木为生。大林已娶妻成家，有一个小侄子今年才五岁，没想到今天竟遭遇不幸。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

    到了山脚下，看到被山洪冲下来的黄花梨原木散落在四处，一片狼藉。而伐木工住的工棚也是全部被山洪冲倒，几个长工正在收拾被冲散的物品。有几人朝山上走去，要去寻找还没下山的人；其中一个工头模样的人看到黄师木几人背着人走来，带人迎了上去，看到是自己人忙将人接下，连声道谢。二林看到了同村人更加悲痛，大哭不止，另两位伤者将情况告诉了工头林老五：有两人已死在木下，还有一位被山洪冲走，生死不明。

    黄师木将人交给林老五后，看着这散落的黄花梨原木，心里十分难过。阿岭手指黄花梨木说：这一切都因林木发而起，要不是他带人乱砍树木，怎会惹得天怒人怨，出此横祸。过山龙拍了拍他肩，安慰着不让他再说。黄师木想到方才的险情，要不是紫霖出手快，这一切后果真是难以预料，他感激的回头看着紫霖。紫霖也是一身泥水，虽头发凌乱，满脸汗水，仍遮掩不住英俊潇洒的面容。黄师木低头再看自己也是连水带泥，只能先回去再说。待黄师木转身要离开时，只听二林哭着喊了声：恩公，多谢救命之恩。黄师木回头望着二林，看到他那充满痛苦却饱含求生渴望的眼神。心想，遭此变故他家里怎么办，今后的生活将怎样过。他看了一眼仙枝，仙枝从丈夫的眼神中读懂了他心思，从怀里取出二两银子交给二林。她想说：回家安心种田，以后不要再做伐木的事了，可是看到失去了哥哥又浑身是伤的二林，想他今后的生活会更加艰难，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时一个身材矮胖，小眼秃顶的中年人气喘吁吁的跑来。林老五一见忙迎上前去，点头哈腰地说道：老爷，你怎么来了？此人正是这一带的“林霸”林木发，从王下峒直到尖峰岭这方圆百里的黄花梨采伐运输全由他一手包办。他不仅心黑恶毒且极为贪婪，并同官府往来密切，勾结贪官，欺压黎人，已成当地一霸。黎家山寨百姓虽然痛恨他，但由于有官府为其撑腰，却也拿他没办法。

    林木发一看满地杂乱的黄花梨原木，哪里顾得上这些死伤的伐木工，朝着林老五吼道：还不赶快把散乱的原木给我堆放好，清点数目。林老五说：老爷，又死了两个人，还有受伤的。林木发这才低头看了一眼几位受伤的长工，当他看到二林痛苦的表情时，眼珠转了一下，低声吩咐林老五说：快去通知他们家人前来认领，每人发放五两银子安葬费，受伤的先抬回去再说。听他说完，林老五马上大声喊叫着：快快，来几个人随我上去看看，其他人先将工棚支好。林木发的斗鸡眼扫视着黄师木几人，看他们一身泥水，猜测着这些人的来历。看到阿岭的衣着知道是附近的黎寨人，可其他几人却不寻常。黄师木相貌堂堂、一身正气和紫霖身材高大、威风凛凛。林木发一边打量一边在心里盘算，这几位可不是普通的收山货人，而是大有来头。他当即满脸堆笑，朝着黄师木拱拱手，哈哈了几声，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黄师木对他刚才的举动已经判断出此人是个黑心敛财，冷血无情的地方一霸，只管自己发财，哪顾他人死活。对他虚伪的一笑很是反感，怒视一眼，没搭理他，转身而去。林木发被冷落到一旁，大张着嘴巴，尴尬的望着几人走远。

    待阿岭带众人回到村里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这一路上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进了院子后，先是打水洗澡换衣服，等每个人都忙好后，晚饭也已备好。紫霖和过山龙过去给马加了些草料和水。在经历了今天发生的事和亲眼所见伐木工的痛苦后，阿岭已经开始同情起那些伐木工了，将痛恨转向为富不仁的林木发一人身上。吃饭的时候，仙枝要请阿雅和阿贤一起上桌用餐。可一来因桌子太小，二来当地习俗，来了客人女子是不上桌的，只在灶下吃，仙枝也不好再坚持。晚上休息时，仙枝突然想起了紫清，若她今天也在，必是身形矫健出手迅捷，那样过山龙就不会被冲走了。也是今天经历的险情受了刺激，躺下来很久睡不着，辗转反侧，快天亮时，才迷糊入睡。

    仙枝醒来时天已大亮，身边却空无一人。她忙穿衣下地出门，看到过山龙在院里喂马，院门大开。昨天洗净的衣服经过一夜的晾晒也都干了，仙枝将衣服收拾起来。大板也从房间出来，看到过山龙问道：你们这里真是怪，昨天我们上山时，还是晴空万里，怎么突然就下起暴雨来了？过山龙笑笑说：你没听说岛上有十大怪，“牛头下雨牛尾晒”。大板不解，问道：这话什么意思。仙枝一旁听见给他解释说：就是一丈之地气候不同。大板这才领会，自言自语：是很怪。想了想后又来了兴致，问道：还有哪些怪？过山龙笑道，你去山上不是也见到了，树根长在树干外；三只老鼠一麻袋；姑娘抱子谈情爱……。这时正巧阿贤走出来，嗔道：龙哥在这里乱讲。仙枝一笑也转身走开，过山龙有些难为情说道：大板你看，是你问我才说的。

    经过昨日暴雨的冲刷，早晨的空气特别清新，天空一碧如洗。黄师木已经绕村走了一圈，思绪却依然停留在昨天的险情中，心情并没有随着天气的转变而好起来。待他进院后见木薯稀饭已经端上了桌，这时虽没心情吃，可看着大家都等在那里，只好坐下来喝了一碗。吃完后，大板、紫霖也都收拾了衣物牵马往出院。仙枝拿出二两银子给阿岭，说：打扰你们了，就当我们的一点心意。阿岭一看银子，脸上不高兴起来，推辞道：我和龙哥可是好兄弟。过山龙抢上前来，说：没关系，都是自家兄弟，这样可就见外了，下次再说。仙枝只得把银子收回去。阿贤却将昨日备好的鹿茸拿过来，交给过山龙。过山龙看着阿贤，满眼柔情，微笑着接过包，道了声谢，出院子上马挥手与阿贤告别，众人打马上路。阿贤依依不舍的跟出了院子，立在门口树下目送着人们远去。过山龙驱马行了几步又拔回马头，对阿岭说：我还要到别处去，东西先放你这里，回来再拿。他将小包扔给阿岭，做了个鬼脸，手一扬纵马而去，这时阿岭再上前追已是来不及，叫了声：阿龙哥。他知道，这是过山龙给他的二两银子，怕他不肯收才想出这么个主意，而阿贤却一直到看不见过山龙时才回去。

    不长时间，众人来到海边，这里简直就是个木材码头，岸上堆满了几大堆清一色的黄花梨原木。边上停泊着两艘大船，其中一艘正在装原木。这里装船的方式也很特别，林木发为了节省人力，靠海岸用木料塔建了一个高台，高台到泊船处的中间是用跳板连接，大船泊稳后，将高台上的原木用绳子直接滚动到船上。这样一来，有八个人一天就可以装满两船原木，确实比人工抬、马车拉的效率要高很多。黄师木看到眼前这样的场面，联想起这一路上的观察，验证了自己的判断。由于尖峰岭这一带是黄花梨木的主要产区，黄花梨不仅存量大也较为集中，原木采伐容易。这里又靠近海边，运输成本低，正是这些原因才让此处的黄花梨成为琼州岛砍伐的重灾区。以此进度推断，不出三年，这里自然生长的成片黄花梨单纯林将被伐尽。而当下木料市场对黄花梨需求旺盛，且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缺口越来越大。商人的逐利行为会驱使他们再寻找新伐区，那下一个目标就是王下峒，花梨湾能躲过这一劫吗？他不敢再想下去。

    黄师木两眼望向远方，面对着碧波荡漾浩瀚无际的大海，心情难以平静。也许是经历了昨天的惊险，让他心情变得压抑、沉重。蔚蓝的海面上，水鸟翔集，翩翩起舞，海鸥的叫声此起彼伏，极目尽望，海天一色，天海相连。这时人的思绪也随着海鸟飞翔起来，黄师木心情渐渐得到了缓解，他又想起当年的郑和下西洋，也正是由于他带回来的那些名贵硬木，由此在江南开启了使用深色硬木制作家具的先河。

    正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