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遇险半山中

    黄师木倾听着阿岭诉说心中的愤怒，看着眼前的两根原木陷入了沉思。过山龙在一边安慰着阿岭，不多时饭已蒸好，阿雅出来招呼众人吃饭。

    阿雅个子不高，一脸娇羞的笑容，皮肤白晰，模样俊俏，虽然穿着打扮都是黎家装饰，可说话却不是黎寨口音。阿雅和阿贤都没有上桌，她们两人就在屋内吃了。众人在院子里支了一张桌子，阿岭问过山龙：龙哥，要在这里住几天吧，我这房间还是有的，东面那几间还都空着。过山龙说，我们今晚是不走了，下午你带我们就在这附近山前山后转一转。阿岭高兴的说道：龙哥又没什么急事就多住几天吧，明天我带你们进山打猎。过山龙笑笑说：下次吧，我们还有其它事情，就住一晚。说完又随口问道：阿岭，怎么不叫阿雅一起来吃饭，我看阿雅不像你们山里人，倒像官家女子。

    阿岭朝屋内看了看，小声说：是的，阿雅父亲是浙江的一个知县，因言获罪，家产被抄没，流放到了琼州岛。没想到她母亲竟带着她搭乘一艘船跟了过来，可他们在这里举目无亲，一家三口受恶人欺负，生活无着落。我经常下山卖货结识了他们，彼此熟悉后，他们也是见我和善，就随我来到山里。我将一处闲置的房子让给他们居住，相处一段时间后，阿雅嫁给了我，后来两位老人又回到县城居住。阿岭说话时依然沉浸在幸福之中。听了阿岭的话，仙枝证实了自己的判断。阿岭见妹妹阿贤吃好了饭出来，让她把西边的空房收拾一下，并说道：我下午要和龙哥一起出去。

    吃完午饭后，阿贤和阿雅也把房间收拾好了。阿岭对过山龙和黄师木说：中午你们先休息一会儿，西边三间空房很宽松，我先去把马喂一下。说着到后院去取草料，紫霖和大板也走出来帮着又打了些水饮马。黄师木劝仙枝：你下午在这休息吧，山里纹虫多，就不要去了。仙枝突然心里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她向远处望了望，深呼一口气可还是觉得心跳不止.她预感到会有事情发生，坚持着要去。这段时间来她已适应了行走山路，并也喜欢上了这充满神秘色彩的高山密林。她懂得了丈夫之所以不辞辛苦到处寻找良材佳木的真正意义。这些参天古木经过了上千年漫长时间的生长，惊艳了时光，温馨了岁月，她们都是有灵性的生命，站在一棵老树下，你会感受到厚重历史和悠悠情怀。

    临出门时，过山龙交给阿岭二两银子说：一个朋友托我给带些鹿茸，你看着备些。阿岭接过银子笑着说：还是阿龙哥照顾我。他将银子交给阿贤并嘱咐她挑选些上好的鹿茸备好，阿贤收下银子转身回屋。

    阿岭带着一行人沿着小路向山里走去，沿途遇到很多被砍伐后留下的黄花梨树桩，也不时见到一些新生长的黄花梨小树，证明这里几年前还是茂密的黄花梨单纯林。渐渐进入密林深处，黄花梨变得稀少，多了些高大的坡垒和挺拨的子京，树干笔直粗壮，直插云天。碗口粗的野滕在树间緾绕，竟发现一处坡垒单纯林，十分壮观。母生也是这里的主要树种，野荔枝更是随处可见，柚木算是林中的老大，有十几丈高。

    行至密林深处，光线开始阴暗下来，有些地方几乎看不到阳光，每前进一步都比较艰难。在这密林中很少有黄花梨，因为它更喜欢生长在阳光充足的山坡上，且以散生为多。紫霖问阿岭：尖峰岭凶猛的动物多不多。阿岭说：这里有黑熊和云豹，但是它们只在密林深处，我们这么多人，它们听到声音早躲开了。黄师木看着这些种类繁多的热带名贵树种，心生感慨，眼下除了黄花梨，其它良材还较少被民间开发利用。可以相信，若干年后，这些良材将会越来越多地被世人所接受和喜爱，终有一天，它们会和紫檀、黄花梨一样，以其自身的优质性能来赢得良工的认可。

    黄师木忽然想起件事，问过山龙：你到过岛上所有的山林，就没有见过紫檀吗？过山龙摇摇头说：我是没有见过岛上有野生的紫檀，到是听说当年郑和下西洋时，带来些树苗，在岛上有人工栽种的，这两百多年过去了，树也长得高大，有人锯开后发现心材只有手腕般粗细，那些生长几十年的几乎没有心材，都是白木。过山龙说完两眼望着黄师木，见他一脸失落的神情，自己心里也有几分说不出的无奈。是啊，这才几年时间没来，黄花梨就被砍伐到这种程度了。他对眼前的这一景象竟有了陌生感，问阿岭：这里还有成片的黄花梨林吗？一提起黄花梨，阿岭的心情就变了，脸上带着不悦，怒上心头说道：我们去那边看看。说着就带众人朝林外走去，慢慢的看得见小路了，光线也充足起来，人们不觉加快了脚步。

    出了密林，高大的树木少了很多，路边多是些三丈多高百年树龄的小树。这时，远处传来运木工喊起的号子声，一伙人在用绳索拖动一根一丈多长的黄花梨原木。他们在原木下面垫几根滚木，每滚动一丈远，就将后面的滚木再移动到前面，六个人配合得十分默契，动作熟练，行进速度还挺快。和他们擦身而过时，阿岭瞪眼怒视着这些人。黄师木从这些伐木工的面相看得出来，他们都是苦出身，受人驱使也是身不由己，只为了赚些工钱讨碗饭吃。这问题出在当地官府和木材商身上，他们才是毁林伐木这一事件的元凶。

    阿岭带一行人转过山弯，远远的看到高地上有一天然蓄水池，好似高山平湖。这并不是山顶，是半山坡上的一个大洼地，有一个方圆十几丈长的天然深坑，有些小股山泉流入，形成一个山中平湖。平时积水不多，原本还有个出口，水满的时候会自动溢出。这几天林木发为尽快将砍伐下来的原木运送出山，需要从流水出口处通过，就让人用石头将出水处给堵死了，这就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小水库。由于连日来降雨，积水已经平顶，只有这几块大石头挡住积水外泄的通道。看着这幽暗的积水和几个大石块，仙枝却是心头一紧，预感到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黄师木向远处望去，内心很不平静。这一路走来，看着这些被毁掉的黄花梨林残败之状，心情十分压抑。阿岭认为这些林木就是因木材商而毁，还在生着气，也未觉察出水潭的异常。过山龙看了一眼脸色暗了下来，他要叫住大伙时却见阿岭已走远，忙跟了上去，又回头望了一眼积水，想说什么却未开口。

    人们继续朝坡下走着，一个宽阔的山坡进入人们的视线，地方变得空旷。走近后，众人的脸色都变得沉重起来。很显然，这块朝阳的山坡就是野生的黄花梨单纯林，方圆有几百亩。高大的成材树已被砍光，就是三丈多高、直径一尺左右的也没能幸免。到处是断木残枝，一片凄凉，只留下黑黑的树桩，好似对着天空诉说着悲哀。见此情景，黄师木不只是悲伤，他已经愤怒。要知道几年前这里还是漫山遍野的黄花梨大树，并且也曾经是琼州岛又一处黄花梨母树林。这些数千年来生长于此的黄花梨是大自然馈赠给人类的一笔财富，是祖先留下来的宝贵遗产。它们历经了岁月的风吹雨打，造化的钟灵毓秀，才长成这金玉之质的良材。昔日漫山遍野生机盎然的黄花梨单纯林，如今已是断木残枝，破败不堪。它们都是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才长成参天大树，并成为岛上一大奇观，如今却毁在这些人手里。更令人愤慨的是，伐木人为求省力方便，竟不珍视这些良材，在高出地面一尺，甚至二尺的树干上开锯。留下的树桩高低不齐，有一丈多长的树头还有些碗口粗的枝权都被丢弃，扔得到处都是，任由日晒雨淋，自然腐烂。这种浪费就是暴殄天物，如泼米、撒面一般，这些人由于欲望和贪婪，变得更加疯狂和野蛮，没有法令的约束也让他们失去了理智，心中不知畏惧，做事没有底线。

    自弘治年间细木家具工艺开始在江南繁荣发展，到嘉靖朝黄花梨木作为主角登场，经隆庆、万历两朝后，紫檀、黄花梨硬木家具工艺已经成熟起来并风行大江南北。曾几何时，这一切还恍如昨日，而黄花梨的生长地就被破坏成这个样子。照此下去，再过五十年，岛上还能再见到成材的黄花梨树吗？黄师木不敢再想，心头像是压了块石头似的沉重，脸色也难看起来。众人看到这场景，全都愤愤不已。阿岭看大家和自己一样，一时也不知所措。过山龙问道：难道官府也不出面管一管？阿岭一听这话，气又上来了，说：官府怎么会管，这都是在他们的授意下砍伐的，每棵树官府得银二两。这些黄花梨最后要运到海边装船，官府就在那里验收数量坐收银两。听阿岭说起海边，黄师木问道：这里离海边有多远？阿岭说：不远，一个时辰就到，这山脚下有条水道，直通海边，这些黄花梨木就是在山脚下经水道被人拖运到海边装船的。

    黄师木这才明白尖峰岭的黄花梨之所以比别处遭到的破坏更大，是因为运输成本低。一根木头只要下山，经水道就可到港口装船外运，这太容易了。而黄花梨树又是多生长在山坡或路边高地，密林深处人不易到的地方黄花梨也少，这也是黄花梨比其他林木更易被盗伐的原因。这时，天空变得阴暗起来，人们的心情也都很沉闷，树枝摇晃起来哗哗作响，山上起风了，从堆积的树枝里传出了枝叶腐烂的气味，大块的黑云聚集起来。仙枝心头猛然一紧，预感到要出大事，忙叫声不好。这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倾盆大雨从天而降，人们来不及躲藏，也无处可以安身。黄师木忙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披在仙枝身上，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也许是上天看到人间这一幕也愤怒了，他要惩罚人们的疯狂和贪欲，要让人们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向人们展示大自然的威严，同时也是为那些被砍伐的花梨树祭奠……。

    暴雨如江河倾泄，淋得人们睁不开眼睛，让人左右摇晃站立不稳。这时，山上运木工面临突来的暴雨，一时忙乱，其中一人手中绳索一松，原木失控，在水流的作用下向山下冲去。也许一切都是天意，原木滑行了几丈远正撞上那块拦湖水的大石块上，石块被撞移位，灾难来临了。如同江河决堤溃坝一般，由于人为的堵塞，池中早已蓄满的积水如同脱缰的野马倾泄而下，豁口越来越大，而此刻的大雨也汇成了山洪裹挟着树枝朝山下奔腾而去。

    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让人来不及做出反应，原木和石块也被裹挟在一起朝山下冲去。紫霖最先觉醒，阿岭一看情形不妙，张着手臂朝人们喊道：快抓住树，说话时水已过膝。仙枝身子一个摇晃，黄师木忙上前去扶，由于水流的冲击力很大，他身子也失去了平衡，看着二人都要跌倒，一旦被水冲走后果不堪设想。这时紫霖一个纵跃跳到前面，他使出“千斤坠”功夫立地生根，左手拉起黄师木；这时仙枝身子已经贴近水面，就要跌入水中。紫霖右手将仙枝手臂抓住，这时一段花梨树头飞速朝紫霖冲撞而来。紫霖左右两手都已经占用，哪个也不能松开，身子又不能移动，躲闪已是不可能的了。好个穆紫霖，危机关头，气沉丹田屏住呼吸，用小腹顶住了树头，只听呯的一声，树头像是撞在了气袋上，在水中打了个横，冲下山去。大板过来要扶师傅，一挪步，却一脚踏空，这时过山龙左手揽住一颗大树，右手将一根带子飞掷而出，正緾绕在大板的腰上。这一招是昨天才和紫霖学会的，没想到今天就派上了用场。过山龙为了将带子系在树上，只得将揽树的左手松开，靠两条腿盘住树根，两手才将带子系在树上。大板稳住了身子后也抱住了身边的树，过山龙将带子系在树上的最后一刻身子已经移位，盘住树根的左脚一滑，身子向后仰去，待要站直时却被一个冲来的木段直撞在身上，身子失去平衡被迅疾的山洪冲下山去。

    此刻，黄师木已挣扎站稳了身子，让紫霖松手。紫霖先将仙枝移向树边，仙枝抓牢了树身，紫霖转身将黄师木拉住。黄师木向前挪动几步后也抓住了树干，这一切都在瞬间完成，过程却异常凶险，惊心动魄，三人将身体紧贴住树身，手臂环成一个圈。

    大板眼看过山龙被洪水冲走放声大哭，高喊：山龙哥，山龙哥。

    雷电不止，暴雨不停，山洪不住，风声如诉。

    正是：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