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阿罗平静下来后,她依旧抽泣,望着程英,此时自己还在他的怀里,被他包围着,她攥着他的衣领,垂头沮丧说道:

    “我去看看将军。”

    说完她起身时,却被程英紧紧拉回在怀中,他说道:

    “我们都不希望小将军难过,但我们令她失望了。”

    “阿罗,抱歉。我也让你失望了。”

    程英无奈怅然,在她肩头叹了口气,轻声道歉着。他耳边没有她的回应,阿罗默默将他推开,摇了摇头随后独自转身离去。

    此时夜雨才似春雨,绵绵不断随风而飘,洒在他的面容上,徒增荒凉。

    阿罗进殿,里头寂静压抑,呼吸都在默默放缓,耳边甚至能听到风和烛火交集的窃窃私语。晚风穿过门帷,穿过珠帘,穿过屏风,默默停留在床帐前,透过薄纱才得以窥探一丝幽魂。

    其实,阿罗耳边还能听到小九在门外的轻声抽泣。她垂眸感愁,轻步来至荣绮身后,她的背影神伤魂绝,就像一具石雕,一动不动也毫无活力。

    微弱烛火下,宴殃眼窝竟如此深幽,眉眼如余晖深暮上即将消逝的冷稀孤云,他憔悴发丝沾着烛火的光,却似寒夜里孤灯落碎花。

    阿罗依靠在墙边,她陪着荣绮,她不可以独撑强忍,她还有自己。

    这么想时,这具名为荣绮的石作终于动了,她抬起手抚摸着那微凉苍白的面容,她轻抚着他的眼睫,他的鼻梁,在他的人中处多逗留了片刻,而后轻触他泛白的嘴唇。

    “阿罗,只要他能醒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他还活着,让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她颓靡的背影,如六旬无力的老妪,虚无缥缈的祈求神明听见她,她痴痴望着这爱她如命的人,可她却折磨着,痛苦地对待着他。

    她歪着头,“为什么,为什么我要……”

    荣绮哽咽至无法发声,她呼出的空气都是断断续续的停搐。她弓背埋怨着自己的残忍,自己的无情,她抱头逃避掩埋自己的荒唐。

    阿罗见她痛不欲生的独自悔恨,她一下将她拥入怀中,“不是的,不是的,不怪你!美美!荣绮!”

    荣绮听到了她呼喊自己的名字,好似暂时恢复了冷静一般看着她,她一触即崩的脆弱展现在阿罗面前,她不忍而放缓语气抚慰着:

    “这不怪你,美美。这不怪你。”

    荣绮面上好似绵绵春雨迎面,她心疼地拂去她的泪,柔声宽慰着。这不怪荣绮,这是因果之故。

    “可是,他为我而……”

    “宴大人爱你,他很爱你,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爱意,甚至爱到他自己都无法控制。”

    “如果今天早上,我不离开那里,他就不会做傻事了。”

    她唾弃自己的软弱,唾弃自己的卑鄙,唾弃自己的残忍无情。

    她无法诉说她见到那触目尽心的场面时,她内心的恐惧和崩塌,她无法用言语告诉旁人,当看见宴殃躺在血泊中,好似漂浮的孤舟。

    可她拉不回,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小舟渐行渐远。

    她瘫坐在地,倚靠在床边,无力回想,惨白却刺目的画面刺刻在她的脑海里,永世难忘。

    荣绮侧头看着他泛白的指尖,指尖之下缠绕着药纱,他身上又多了一处疤……

    夜深时分,荣绮落下窗竿,莫让寒风袭他身,太医正为他擦拭伤口,她只是回眸一瞥,那伤口使她为之一震,如裂谷沟壑,如天缝撕裂,即使太医技术高超,缝合得依旧令人刺心不忍。

    太医说他无事了,只需要待他醒来,日后清养静心即可。

    小九哭红着眼,紧抿双唇克制悲伤,捧着药盘一步一步缓慢靠近,他不敢看向自己的干爹,垂着脑袋跪在他床边侍他喝药。

    “干爹,您喝点啊。”

    只见宴殃嘴唇紧闭似抗拒生命,似接受死亡一般,药水浓深沿他嘴角,潺潺留下,滴落在他里衣上似晕开一朵一朵黑暗之花的药渍。

    小九持着药勺,在他耳边泣声哀求,他的手微颤,他哭得面容一团。

    荣绮接过他手中药碗,她坐在他身边,用手抹去他嘴角药迹,她摸了摸他的脸庞,单手端起药碗含着一口,抬起他的下巴微仰起他的头,一俯而下。

    小九跪在一旁仔细瞧见宴殃脖颈上下微动,荣绮喂了他三口,他很乖,没有反抗。

    他总是这般,在自己面前乖巧卑顺,把自己的柔软摊在她面前。

    她心疼地看着这如梦一般的人,拂去他嘴角最后的余渍,嘴唇微微莹润,他似乎从枯萎里获得一丝明媚。

    清晨沐光微脂,宴殃缓缓睁开了眼眸,他恍惚虚然,逐渐清晰入光的瞳眸正如稚童刚出世一般看着这熟悉的一切。

    他抬眸见天光云影在床帷之上,抓不住却深刻。他欲要抬手,缓缓之间似手腕紧紧绑捆的覆蒙,他垂头低颌,自己手腕是昨日的悲绝,今日却被其上烙印的春光包围。

    他空寥的脑袋里突然涌现如泉,斥涨着他的记忆。

    房间里空无一人,就像他的人生。如今一切都没有了。

    他颓然一笑,手背贴额,看不见的眼睛以水凌泛泛代替。无声哭泣里心在叫嚣呐喊那人的名字,而如今他却不敢说出口了。

    颤抖的肩膀如天崩地裂的山峦,摇摇欲坠的心如山上滚石正零碎坠入地狱。

    他双手紧握着被褥边缘,仰头望天光,天光不为所动,它独自灿目入眼底,他的眼眸波光粼粼,啜泣声在空阔的房间里回荡。

    “哭什么?”

    宴殃用被褥捂着自己一半的面容,只留下泪眼婆娑的眼眸。

    他突然听见了熟悉又心震的声音,他侧头而去,荣绮站在不远处,眼里依旧是熟悉的令他心裂的淡漠。

    荣绮不敢靠近他,他躺在那里似乎脆弱得如飞花入天,随时会离开她。她一夜未眠,回来时只见那人在暗自哭泣。

    她仍然惊魂未定,心有余悸地站在不远处,望着他。

    “将军……”

    “为什么要这样?死亡很简单是嘛,轻轻一划,你走了,一了百了。那……”

    荣绮站在大门处,晨光倾斜,洒在她身侧,柔和的光边透着她的冷洁。

    喉间似有悲痛拥堵,窒着她的呼吸,拨乱着她的冷静,只要对上他的眼眸,她便不知所措。她撇头闭目,拼命克制着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宴殃,别这么对自己。”

    荣绮本有许多的千言万语要说,可对上他那如寒泊雾霜的眼,她对自己的心无能为力地缴械投降。

    “将军,对不起……”

    宴殃虚弱得只能缓缓抬手试图抓住遥远的她,她在光下,温暖里却是冰冷。

    荣绮摇了摇头,他们之间窗扉的光洒满青地,透着窗棂的图案,占着那一方天地。她望着而苦笑道:

    “我们都没错,只无奈你我一开始想的便不同,所以才会如今这般……好像真是天注定的。”

    荣绮缓缓靠近,穿过光,窗棂的图案印在她身上。

    回到最开始。

    她想着,也便这么说了:

    “回到最开始吧,宴大人。”

    她又慢慢克制着痛苦,站在他的床边,视线里有宴殃看不懂的晦涩。

    宴殃凝噎,回想到最开始……那个没有她的一切里。

    他用那只缠满药布的手艰难抬起,勉强抓到她的衣角,他用尽全力紧紧攥着。

    不要,好不好。

    他脸上毫无光彩,长发散乱在枕上,泪水早已浸透了鬓边发丝,沾湿了花枕。荣绮握住他的手,拂去他的泪,抚慰着他的茫然失措,她假装释然了,给予他明朗一笑,却比光弱,却比晨凉。

    ——————————————

    “北域这时候来凑什么热闹?”

    宴殃于前日苏醒,只是虚弱万分,还不能下床,因而荣绮这几天时不时便会待在御书房内与荣绝交谈。她看着那入都觐见文书,上面的汉文一板一眼,似认真书写但奈何落笔之人不太熟练。

    荣绮看完文书,满心怀疑——‘曲之天下,与北域之臣,代为婚姻,固结邻好,安危同礼……是必诈谋不起,兵车不用矣。’

    荣绝摇了摇头,他登基大典在即,北域出于附国之臣前来贺庆合情合理。

    “派谁来?”

    荣绮问完,荣绝抬眸想起了两个故人……

    旷野之上,车队牛羊浩浩荡荡,如悠然自在的龙在原野上肆无忌惮地飞翔,礼队最前一匹黑马强势夺目,眉额正中一颗绿松石其上雕刻符文,马儿如雷炽黑弭。

    它的主人一袍蓝衣如天,暗纹吉祥八宝,身上挂有多宝链条,眉心正中金衬璀璨琥珀,高挽发髻,干练利落。

    “帝都的繁华我只听闻一二,如今有机会能亲眼所见,想想还是有些激动。”

    少女悠悠昂首对天,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可手里挥舞着皮鞭,马鞍旁却悬挂着两个鲜血淋漓的头颅。

    “乌纳儿,许久不见你这般鲜活。想来你对那个贺郎君也不过如此。”

    她一听睨目于那戏谑之人,她冷眼一视那人制住诽语。乌索纳对自己这个妹妹十分了解,强势霸道,只要提及那无情之人,乌纳儿便一肚子火气。

    乌纳儿回想起他们初夜之后还未欢愉多久,他便离开草原,一声不响。那不负责任的汉男,她一点都不想听到有关他的一切。

    于是她无情地将那两个头颅扔向荒野,它们会成为狼和野狗的盘中餐。

    她心中怀恨,如若见面,她必杀他祭心。

    但越是这般,却越能证明她爱得有多炙热。

    贺梓君……

    想着,乌纳儿一股恼火涌心,她甩了一声狠戾的空鞭,余音回响遍野。

    远在皇宫的贺梓君突感一阵心悸,他捂胸痛苦万分。

    小九正喂着宴殃喝药,宴殃虚弱一瞥,便收回了视线。

    他用指尖点了点被褥,小九便了然,放下药碗跑出屋去,叫回了太医。至于太医与贺梓君说了些什么,宴殃却并不在意。

    “谢谢宴大人,太医说我无事。只是最近忧心思虑过度,才会如此。”

    贺梓君坐在宴殃身边,汇报着。

    而宴殃垂眸无心听他说言,只是回想起苏醒那日,他见着荣绮一副憔悴无光的模样,他吓极了。

    暗自懊恼着自己为什么没死,为什么还要给她徒增烦恼。

    自己就是个累赘,她的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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