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路的房子一直有人打理，这个季节植物繁茂，扶桑，芍药和月季争奇斗艳地开了一季，草坪是新修剪过，院子整洁又漂亮，房前屋后一尘不染。

    他今日气色略显苍白，穿了件白色短翻领真丝衬衫，深蓝亚麻长裤，浑身上下只有一支铂金腕表做装饰，目光越过年依，眺望远处上涨的海面，面上带着温和笑意，气质浑然天成，谁能想到这人常在黄昏时分的贫穷边远小城与菜贩还价。

    这是他的世界，这有多少人毕生追求不来的名利财富，而他在这万丈红尘中，竟好似没什么能牵绊住他。

    她觉得身体轻微的发颤，走过去双手轻轻搭住他的肩膀，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他的唇。

    他的手穿过她的发间，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她的头顶，没有加深这个吻。

    好像在这个世界，他需得做回那个克制内敛的年时川。

    今夜她注定讨厌故乡。

    他顺势攥住她的手腕，并肩进了屋，叫她看看家里少什么，他着人准备好送过来，年依转了一圈，这个房子平时她只用自己的房间，睡个觉就走，酒店一样的作用，甚至有时忙到太晚，索性直接在办公室楼下开间房住下，她在吃住上一向没受过什么苛待，因而也没觉得这样是暴殄天物。

    如今一看，家里即便没人的日子，冰箱里仍屯有新鲜果蔬蛋奶，随时准备迎接主人归来，床品带有烘干后淡淡的皂香，连玄关和茶桌上摆放的鲜花都娇艳欲滴，是清晨新采摘的模样……的确是奢侈浪费了。

    她也总算想明白为何他单单站在那里，穿着平常衣裤，便让人感觉阔绰，数十年如一日繁多的讲究，不计代价的人力财力，万事万物皆为他所用，他也许从一开始便做一个游手好闲的名门世家公子更合适。

    年依将自己不多的行李归置回房间，径自挤进他屋里的洗手间。

    “我屋里的洗手间有些故障，洗澡时水忽冷忽热，你不在我都是在你这淋浴的。”

    年时川拐进一侧的衣帽间，拿出一条深灰的亚麻裤子，又走回洗手间，脱掉了短袖上衣，裸着上身，拨弄空调的按钮。

    期间，她一直像挂件似的，同他紧贴着腰粘在一起。

    “出汗了。”他拍拍勒在肚子上的手。

    年依却置若罔闻，自顾自接续上一话题：“我偶尔也在你这泡澡，只是不敢泡太久。”

    “怎么？”年时川伸手把人捞到身前看着，看看她脑袋里又在琢磨什么鬼主意。

    年依眉目舒展，抿着笑，没个正形，说道：“泡热水太舒服，家里没人，怕自己不小心睡过去，死在这里。”

    “胡说八道。”

    “今天家里有人了。”

    他才不接话茬，专心致志剃须。

    “听不出来吗？我在邀请你！”年依要恼了。

    剃须刀的振动声戛然而止，他盯住她，几秒钟，“那你最好别后悔。”

    有情人终成眷属，不知道怎样拥有彼此才好，恨不能揉碎了揉进心口，完整地占有。

    在这方面，年依发觉自己有女流、氓的潜质。

    天色很快黑下去，滨海路尽头这一片宅子到晚上格外寂静，只有一浪一浪的海水声犹如助眠的白噪音。

    她心里不安。

    日子越幸福，一点风吹草动，便越心惊。

    年依赤身卷着一张薄单子，趴在床尾沉思。

    “饿吗？”年时川背对着她穿衣。

    年依瞄他一眼，缓慢地翻了个身，仰面朝上：“不饿，饱的很。”

    “我说肚子。”

    “我也说肚子。”年依坐起，按着胸口的被单：“顿顿饭都是你和我一起吃的，又没落下哪一次，你不要说得像我找你就这点事一样。”

    年时川瞥过来，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他这一年吃得不多，生活质量并不高，后背在光影里刀削一般的轮廓，那么瘦，皮肤也是没什么血色的白，她看了心里紧着难受。

    “不如我们晚上出去，这一年三江变化很大，你也很久没逛过。”年依轻声提议。

    他自然同意，从不会令她败兴。

    停车坪上不同车型整齐排列，他不在的时间里，有专人负责定期启动车辆，检查胎压及刹车系统，他倒是痛快地一走了之，根本不在乎自己有多少物件需要人力花时间伺候。

    年依停在其中一辆前，敲了敲车盖，车身锋利流畅，三叉戟是波塞冬的武器，在她面前威风凛凛。

    “这辆可以吗？驾驶员。”也许是约会令人期待，年依语气格外轻松愉快。

    “当然。”年时川总是轻易被她的情绪带动感染。

    熟悉的餐厅，前来服务的经理仍是原来的那一位，即便许久未曾光顾，优质服务令你话都无需多说一句，熟悉菜式便如同流水般呈上桌面。

    他背靠着墨色山景，安静地饮一点茶，柔和光线笼罩下，整个人平和而清贵。

    年依单独拥有一支红酒，不饿但胃口不错，最后喝得脸颊微红。

    他去签单，驾车载她回家。

    回去路上才觉得醉了，直叫头晕。

    “想吐吗？”

    “有点，但是我不想被你看见我吐。”年依掩着口鼻，眉头紧蹙。

    她总有歪理，年时川也总是无奈，于是停车陪她吹风。路边是三江随处可见的单侧栈道，他撑着护栏，扶着她的腰，以免她左摇右晃的栽倒。

    年依像小狗一样甩甩脑袋，垂下的发丝和他的小臂纠缠在一起，她的后背抵着他的胸膛，心脏的跳动都十分清晰，这足以令她背部炙热。

    不得不承认，任何时刻的他，都深深令她迷醉。

    “我好多了。”年依对着无边的夜色说，随后狡黠地扭过头去，声音很轻地凑到他耳边：“这时候不吻你，浪费老天给我的福报。”

    次日年依回部门销假，年时川闲人一个，尽职接送。年依本以为他会不愿露面，他不仅去了，还直接在办公区空位坐下来等。池敏清一来便看见这尊大佛，惹得她整个部门几乎停转，都在偷着打量这位消失已久的前老板，她连忙将人请到办公室去，亲手准备咖啡。

    不怪池敏清如临大敌，即便他不再是那个高不可攀字字如金坐在顶层办公室里的执行官，得知他来了，大部分同僚都过来问候一声，跟过他的，没跟过的，哪怕从前只是电梯里遇见点个头的，无一不客客气气，毕恭毕敬。

    他也不藏掖，大方地主动同人打招呼，直言今天只是来做专职司机。

    女同事们最为夸张，甚至记得他每一辆车子牌照的号码，没一会儿功夫，他停在楼下的车子就被拍下来传到各个工作小群，池敏清光是电话都接烦了，管理层里说得上话的都来和她打听，集团是否又要变天。

    池敏清当即命令年依，假接着请，工资照发，赶紧把这尊佛爷请走。

    中伏如期而至，但他们到底也没能贴上中伏的药贴，原本也没特意记着的事儿，都过了两三天，才察觉给忘记了。

    也许是心理作用，年依咳喘加重，常常咳到干呕流泪。

    淋过的雨终究成了身体里漫长的炎症，贯穿了他们在一起最好的那段时光，在以后的很多个日夜，数年里同样的时节，细细密密地痛着，后来她开始享受这样的折磨，对待医生的诊治也十分消极，最后甚至迷恋上某种病痛。

    她因错过两人的约定，情绪一直不高，早晚间的闷热消散，夏天正悄无声息地溜走。她的“悲秋”情结严重到无法接受时间流逝，风的温度都令她感到悲凉，她的焦虑日渐加深，因她自小便脆弱敏感，似见不得风雨的娇嫩花朵，需得有人精心养护，起初年时川并未过多关注，直到有一天夜里，他察觉她悄悄起来探他鼻息。

    原来她始终是怕极了的。

    他想告诉她人没有那么容易死，却也不得不承认生命的脆弱，像他活过半生，时间和阅历让他早已经看淡这些，却没法让她领会，即便是突然离世，又何尝不是一种运气。

    不知该不该求助心理医生，大部分时间她同他嬉闹如常，又偶尔在寂静时陷入难以名状的恐惧。年时川也束手无策，不得已好声商量：“要不要先把生日礼物给你？”

    “礼物？”年依这才恢复些往日神气。

    给得早了几天，她出生于立秋之后，日晒充足，早晚凉爽，蝉声倦懒。

    也不是年年都有礼物收，因他并不是遣秘书随意准备一件合适礼物送出去敷衍了事的性子，成年以后，也不是每一年的这个日子他们都能保持联络。

    他先是拨了通电话，声音很低，听不清说些什么，花园已经有了秋的韵味，他的背影在那幅光景里像有一圈晕影。

    蜿蜒的老路，他亲自驾驶，仍是回来那晚她钦点的三叉戟，年依伸手触摸着沿途的风，这才认出来，是去年家旧宅的路。

    抵达时临近饭点，院里摆了桌，茶水果点的盘子摆在上面，祠堂的门敞着，香火气混着厨房的菜香，把小院儿渲染得不再死气沉沉，比往日多了些人情味儿。

    年时川今天穿了件平驳领淡褐色短袖衬衫，复古雅致，衬得他气色还不错，他没领着她，不太喜欢手牵手那一套，把车钥匙扔给来迎人的管家，把她的手往胳膊上一挂，她顺势也就挽了上去。

    年成柏和一家子小辈已经提前在树下喝茶谈事，见他们进来，讨论便戛然而止，年时川先招呼一声“二叔”，年成柏应了声，不太轻便的身体缓缓站起，将主位让了出来。

    一众小辈虽惊诧不已，却也没有敢吭声的，纷纷跟着站起来，年时川随意拣了把椅子坐下，环顾一圈，这才说：“没有外人，都随意些吧。”

    年依唤来佣人，给自己在他旁边添座，刚要坐下，只觉他拍了拍她的后腰，说：“依依，卷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