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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岁和三十五岁

    中学时有过类似的经历,年依加快脚步,和不明人员保持距离,那人也跑起来,反而比刚才离她更近了。年依捏着衣领埋头只顾着跑,等进了别墅区门口的保安室,东西都跑丢了,挂在胳膊上的孙律师的两个月工资不知道什么时候甩没了。

    这一片早年也是万年开发的地皮,只是后来物业分了出去,年依不知道该上哪儿该找谁才能说得上话,这几年她已经很少享受这个家族的姓氏带给自己的特权。

    “抱歉,年小姐,根据您提供的位置,那里不属于我们的责任范围,因此也没有监控覆盖。”保安经理说。

    “就在你们围墙外,也查不到吗?”

    保安经理模式化地微笑一下,又说:“您也说了您被人尾随是围墙外,我们只对围墙内的范围负责,入住时发放的服务手册里对我们双方的权利和义务写得很明确。”

    鬼见过那个什么手册。

    年依捻了捻光滑的手机屏幕,短暂沉默。

    派出去找首饰袋子的人回来了,只捡回一只空袋子,里面的盒子连带戒指毫无悬念的不在了。

    保安室的暖气不大好,玻璃上凝结成雾,偶有水珠滑落,在窗台的石材上聚了一小摊水。

    小屋子外面的墙下,保安队长掐着帽子训斥偷偷抽烟的员工。

    空气中有些劣质烟草气,浓烈的朱古力香味混合薄荷香精,年依闭了闭眼,平缓地呼吸,拨了个号码出去。

    年时川的电话,仍不在服务区。

    她预料之中,自嘲地笑一下。

    随后轻声说:“那报警吧。”

    丢了的东西,价值足够立案。

    保安经理怕影响不好,商量大事化小。

    春节快到了,大家伙儿都想过个好年,任何节外生枝都有可能影响年终奖金,一年到头可不就盼着这个呢。

    年依坐在保安室掉皮的黑色靠椅上,轻扬着下巴,食指一下下点着膝盖,耐心十足的模样,说:“要是我今天被他追上,现在已经无法坐在这听你狡辩了。”

    最后还是报了警,她早不是未成年人,也无需联络监护人,根据她自报的身份来处,警务人员最终找到吕昭。

    吕昭已经下班,热乎饭菜还没吃上一口,听到电话里的一句“您好,这里是滨海分局”,一向处变不惊的五百强集团法务总监也难免一个激灵站起来,脑子里想象力丰富地联想出八百个可能,吕翎翰还没回家,他第一反应就是那小子可别闯了什么大祸。

    年时川在年华国际酒店早年的办公室里,那间屋子闲置已久,家具和用品不全,植物早已经被搬空,死气沉沉的。池敏清正在这和他商定电梯事故的赔偿金额,嘲笑他坐在这堆过时家具中间好像个破产老总。

    年时川笑笑,不在意地玩笑:“也说不准,你看我,好像运势将尽。”

    “你胡说八道什么,这是能乱讲的吗?快摸木头。”池敏清抓着他的胳膊就往桌子上凑。

    年时川笑意更甚,说她有了孩子以后容易大惊小怪。

    吕昭临时抓了两个算作亲信的律师,组了个团队,三人一起过去,路上在电话专线里向年时川陈述了自己了解到的大致情况,最后说:“应该是只丢了点东西,人没受伤,你看看这事怎么办。”

    “吓着了吗?”年时川问。

    吕昭:“这我得亲自去见了才知道。”

    “到底是我的私事,麻烦你了。”年时川说。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吕昭说:“别这么客气,那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像翎翰的妹妹,遇上事该我跑一趟。”

    年时川稍作停顿,思索片刻,说:“看看那家物业外包的合同,合作终止了吧,至于违约金,我们该赔偿赔偿。”

    旁边的池敏清和电话里的吕昭几乎同时呼吸一滞,都没想到他在这件事上这么较真。

    只听他继续交代:“东西找不回来,就给她买个一样的,说找到了,办妥了直接来我这报销,不用去财务。”

    池敏清听得连续翻了两个白眼。

    他还没完,“还有,依依不能平白受了惊吓和委屈,只要不是杀人放火,都依着她。”

    “我说年时川,你够了。”池敏清失控:“她无非对你给她安排的婚姻不满意,逮着件小事就要找你闹,她年纪小,你也是孩子吗?她点火你一定要扇风是不是?”

    池敏青还在哺乳期,对身材要求极高的她母爱泛滥,非要亲喂,此时临近吸奶的时间没顾得上去吸,顶着一对地雷似的胸脯,火气大得随时要爆炸。

    平复片刻,她也觉得自己过头了,好言相劝:“时川,你这样会惯坏她的。”

    “好毛病不都是惯出来的?敏清,你孩子还小,你不懂。”他捏着一枚硬币在桌面上打转,仔细看,并不是流通货币,是一枚银色游戏币,他猜想,应该是很多年前的某一天,年依和吕翎翰在这玩闹,遗落在角落里的。

    池敏清听得几乎是咬着牙问他:“你也知道那是毛病,毛病有好的吗?”

    他也只是微笑不说话,池敏清彻底抓狂,“我看你也有毛病,你有大毛病,你们全家都有毛病!”

    这么放肆没分寸的玩笑,年时川听了也不生气,反而心平气和地说:“敏清,你也过去,我现在不方便出面。”

    池敏清拿大衣撒气,重重甩了一把衣服,他桌边的纸笔都散落了一地。

    吕昭一直没挂电话,三个人像平时开电话会议一样外放着声音,他在电话里说:“这小池,原来只是泼辣,怎么当妈了反而成了这个脾气。”

    年时川也是笑,“赔偿基本谈妥了,只是数额问题,老人家恢复得还不错,明天你们部门出个声明。”

    “没问题,幸好没出什么人命官司。”吕昭说:“咱们这样的企业,倒也不是禁不起查,可难免拔出萝卜带出泥的,这下好了,大家伙能过个消停年,咱们也能缓口气儿。”

    吕昭并没有因为这个消息倍感轻松,他知道棘手的还在后面,他们这种规模的企业,尤其是家族式起家的,本身就盘根错节,一旦和行贿贪腐这种事沾了边儿,摘清楚可就很难了,世人常说水至清则无鱼,也容易倾向于更有戏剧性的结果,他能保证自己干净,也愿意相信年总和老年总干净,但不敢说年家和集团的每个人都干净,就算能翻身,怕也得元气大伤了。

    “什么情况?”

    吕昭赶到,匆匆忙忙,身上带着凛冬的寒气。他身后跟着两名年轻男人,清一水儿的穿着深蓝色西装,拎着黑色皮质公文包。

    “你是问我报的案吗?”年依合着眼在办案接待室联排的铁质靠椅上休息,轻声吐了几个字:“□□,未遂。”

    她不像别的女孩子,等待的时候总要有点别的消遣,翻杂志或玩手机之类,她等就是等,闭目养神的等,或者发着呆想点事,好像从来不怕时间漫长无聊,手上很少干别的。

    听她这么说,吕昭倒吸了一口冷气,轻咳一声,微微俯身问年依:“你人没事吧。”

    她摇头,“我只是合理推测一种可能出现的结果,如果他携带了武器的话,也可以是杀人未遂。”

    负责的民警无奈地说:“根据园区保安提供的消息,年小姐只丢了东西,当然,我们也会继续跟进调查,尽快找出尾随的嫌疑人,防患于未然嘛。”

    吕昭提着的心这才撂下。

    “他呢?”年依看了看他身后,显然再无人来。

    “年总人不在三江。”

    年时川身边那些人,总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就算是说起外星人入侵也像是真的,年依并不相信,一字一顿问道:“如果我今天死在这,是不是也见不到他?”

    “如果是很重要的事,我可以帮你转达,保证和你当面说的一样。”吕昭像安抚小孩一样说。

    年依缓缓“哦”了一声,“那你提醒他,婚礼那天不要来了。”

    吕昭笑:“年总肯定会去的。”

    “反正你这么说,他能懂的。”

    饮水机烧水时机器发出杂音,谁的皮鞋在水磨石地面由远及近的起落,老式电话机叮铃铃响起,垃圾桶里的剩盒饭发出芹菜土豆丝的酸味……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却争先恐后挤进她的脑子里,而她只有一个念头:既然这样,那就拜托你千万不要出现了,否则我会临阵脱逃。

    吕昭怕她不敢回家住,提议稍后带她一起回自己家,她和吕翎翰玩的熟,也不会不自在。

    年依不肯,执意要回去,她说:“吕叔,寻常人家这个点儿,该有热饭菜香飘出来了,看看我们,房子大到空旷,家具高级华丽,装修堪比皇宫,佣人把卫生搞得一尘不染,却连说句话都有回声。”她顿了一顿,“你家也没好到哪儿去呀。”

    吕昭不知怎的,就联想到自家儿子,他想了想,说:“那我叫人给你做饭,你想吃什么。”

    她只笑笑,垂下眼帘的神态像极了年时川。

    吕昭又提议:“或者把你家的厨子请到我那去。”

    年依没接茬,问:“今年过年,他能回去陪我包饺子吗?”

    这吕昭可不敢保证。

    正搞不定这小姑娘时,池敏清风风火火赶过来,无奈地朝着吕昭叹了口气,说:“这儿交给我吧。”

    “那行,正好我和物业公司那边还有点事,你听到了的。”吕昭说。

    池敏清给了他一个我都懂我十分理解的表情。

    年依又见池敏清,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她生过孩子了,腰胯见宽,但风情不减。

    池敏清找负责人探了探口风,看看是否能立案,自己心里有了数,过来接她走。

    这个路段不好打车,池敏清知道放她自己回去就是给自己找事,踩着高跟鞋健步如飞地把人拽到自己副驾上,说:“我知道你肯定不想去我那,你要自己回家,就别再出什么幺蛾子,年依,你这么没完没了的求关注,找存在感,真的很没劲。你二十五了,不是十五。”

    副驾的座椅加热了,比接待室的硬板凳不知道舒爽多少,年依想:如果不是嘴巴刁蛮,池敏清也算人美心善。

    但依旧没妨碍她的回击:“是啊,我二十五了,这么一算,你都快四十了。”

    池敏清掐紧方向盘,不与这幼稚的攻击一般见识。

    年依却不依不挠,问道:“你到底喜欢他什么,都结婚生子还心甘情愿为他卖命,这个时间你不应该在家相夫教子吗?他自私,冷血,从不对任何女人负责,他的爱就那么一点,这个分一点,那个分一点,呵,偏有人前赴后继。”说到最后,她更像自说自话。

    “你也知道都这个时间了,你看看多少人在这个时间还得围着你转,你问我喜欢他什么,那你呢,你正青春靓丽,别说你找不着更好的,以你的条件,追你的应该不少。”

    池敏清看上去没受什么影响,云淡风轻地说着。

    “恋他虐我千百遍啊。”年依说。

    池敏清:“你只是对这种危险关系的好奇心在作祟。”她现在更想回家,和喜怒无常哭起来像电钻在脑子里钻孔的小北鼻待在一起,不想大晚上的被变态无情的年家人折磨。

    年依表现出无端的愉悦,似乎赞同她这种说法。

    婚礼前的几天,她不再关注外界的消息,管它风起云涌什么风向,只要没破产,她的生活质量就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大部分时间,她都耗在那架钢琴上,那是她十五岁的生日礼物,十年过去了,经历时是那么漫长的时光,回忆时又好像一晃而过,人的心变得奇怪又难受。

    钢琴保养得很好,十几年的懈怠荒废,她已经很难完整演奏一首曲子,只是随着心思瞎弹瞎唱,那首水边的阿狄丽娜,随着光影与水幕迎风而起的音符,撞击在年少的心门,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几乎每一天,她都有过退缩的想法,想安稳度日的办法多了去,到最后又不想在这时给他凭添任何麻烦,索性随波逐流地活下去,别人家不也是这样,到了年纪,没有对象,相亲把自己嫁出去,时间能把爱情磨灭,时间也能让毫无交集的人生出感情,时间是人类的救赎,而她有万般矛盾和无法克服的心软。

    年依没想过再见到年时川是那样的场景。

    婚礼的那个上午,她很早被叫起来化妆换礼服,总算完事,她在房间补眠,很轻易入了睡。

    年时川进门时悄无声息,只看见日光从一方玻璃窗透过,将她笼罩在内,她的婚纱好像泛着光,人也是。

    她枕在蜷着的胳膊上,丝毫不爱惜发型师的劳动成果,在床边随意地斜靠着,小腿交叠,脚趾钩在另一只脚的小指上,睡相可爱。

    几乎在他触碰到她的同一时间,她便已经察觉,蓦然睁眼,几分不可置信,以为自己仍在梦里。

    “鞋呢?怎么只有一只。”

    他单腿屈膝着问,蹲跪在灰蓝海浪图案的地毯上,为她穿婚鞋。

    一只银色尖头高跟鞋拿在他手上,他来了,外面的喧闹好像都静止了。年依还没醒透,嗓子沙沙的,还带着鼻音,说:“朋友藏起来一只。”

    她也觉得这个环节又闹腾又没劲,只是朋友们愿意玩,便由着她们去藏了。

    “藏哪儿了?”年时川问。

    年依指了指窗帘的轨道,刁钻的位置,在那上面挂着,新郎免不了要破费几个红包才能问出来,是任菲菲的主意,她说娶老婆哪儿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从他手里拿走鞋,随手扔在旁边的地毯上,说:“鞋子应该由丈夫找到给妻子穿。”

    他看她一眼,没说话,眼睛却很温柔。扶膝起身,有些吃力。

    “你怎么了?”年依问。

    年时川:“可能昨晚睡得着了凉。”

    她不由得猜测他睡在了什么地方,他哪是会睡在冷地方的人。年时川去攀窗台,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再过十年,我更不灵便。”

    年依没说话,不愿说话。

    即便吃力,他仍旧拿到了余下那只鞋,连同被她扔在一边的那只,一并为她穿好,绑带也打理妥当,轻声说:“新婚快乐,依依。”

    热烈跳动的心脏在那一瞬间被扔进急冻的冰箱,然后拿出来敲了个粉碎。

    “少来这些虚的,嫁妆给多点吧,小叔。”年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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