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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木含悲(下)

    “你说什么?”

    王平压低音量,从近地轨道车座上起身,一路道歉,弯腰走到个人休息室。

    “我要你回来照顾我,怎么,不行?”

    吴玄真懒洋洋靠在病床上,语气强势随意。

    王平提着的心缓缓放下,“怎么不行?我已经请假了,在回来的路上。”

    如果是什么重病,现在吴老师应该躺在医疗仓里,面板上数值标红。又或者没什么疾病,呆在家里。

    可是正值寒冷阴森的夜晚,吴玄真的病房却是温暖宜人,柔和的人造日光,整洁柔软的窗帘,窗外郁郁葱葱的植被,还有浅蓝色的天空,这种场景她在全息广告里看见过。

    是市中心医院的付费项目--模拟场景疗养,这种‘住院’属于心理范围。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没病,但是总觉得自己需要再养养的人花钱买安心的地方。

    还有闲心换一换居住环境,看来身体确实没什么问题,但是吴老师是会花钱买安心的人?王平感到奇怪,老太太向来对心理安慰这种事嗤之以鼻。

    一天一千信用点,堪称奢侈。

    而吴老师向来节俭。

    她神色迟疑,“您……有事找我?”

    “我要吃荠菜饺子。”吴玄真此时就像个无理取闹的老小孩儿,“你回来给我包饺子,我要看着你包。”

    “好好好,我马上就下车了。”王平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这点小要求,还是马上答应了。“还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买?”

    吴玄真斜睨了她一眼,发脾气道,“买什么买,我要你给我做!”

    王平连连应声,“没问题,我做。”

    她顿了顿,看着吴老师心情不错的样子,试探问道,“除了吃的呢?还有什么事?”

    吴玄真隔着光脑,戳了戳王平的额头,“怎么,有事才请得动你?没事你就不会来看我了?”

    王平眨了眨眼,吴老师在装病,为什么?

    只是让她请假从淮中市回去?这么想她吗?

    王平懒得细想,她乐得请假,刚好她也不能和言呈见面,一见面可就露馅了。

    迎接的学妹刚好长着一张和审讯过他的稽查员王奕一模一样的脸,这谁信啊?

    当着所有人的面,言呈要是表露出她去过稽查局,这不等于在赵何时耳边说王平要举报你吗?

    这学校见面会去不了。

    所以就算吴老师不生病,她也是要请假的。

    与此同时,淮中市近地轨道车站。

    夜晚的车站向来热闹,微风徐徐,小雪纷纷扬扬。

    阴暗的垃圾小巷里,一个高大的人影一把拉住路过的清雪机器人。

    他熟练的修改程序,看着机器人转了两圈,头顶上的‘清扫’字样的牌子,微微颤抖着变成了‘售票’。

    小巷外人流熙攘,五光十色的全息广告和不远处到站的近地轨道车的轰鸣声交汇在一起,大部分人的视觉和听觉都被占得满满当当。

    言呈坐在车站内部三层的咖啡店里,这里既是高处又是中心,庞大的人流从这里经过,坐在窗边,车站的内部情况尽收眼底。

    言呈心情不错,他成功杀掉了一个倒霉蛋【王平】,这给了他一种命运可以掌控的安心感。

    现在他即将目睹第二个【王平】的死亡。

    他耳廓贴着微型耳机,实时传递着杀手那边的情况。

    【王平】要买票离开,一定会经过这里。

    他抿了口咖啡,略有嫌弃。

    不好喝,应该挑一个茶馆的。他望向窗外,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是刚下车的‘王奕’。

    只是……一时心动,算不得什么,更何况现在还是杀【王平】重要。

    他捏着咖啡的手柄,却移不开目光。

    眼看她就要离开,言呈伸手抚上耳朵上的微型耳机。

    其实也不一定要亲眼看见【王平】死,能听见不也可以吗?

    他说服自己甚至没花三秒,转身下楼直奔‘王奕’而去。

    他没有过如此强烈地一时悸动,也不愿意无动于衷地看她离开,就此错过。

    哪怕只是再见一面。

    他步履匆匆,刚出咖啡馆,转角就朝着‘王奕’的方向挤过去。

    即将出车站时,他怀里突然撞上了一个小孩。

    大约六七岁,他衣衫寒酸,连保温服都没有,睁着一双大大水汪汪的眼睛。

    言呈准备拿点营养液打发面前的小孩时,腹部猛地一痛,他疼的下意识弯腰低头,看见那个小孩正缓慢的旋转着一把热熔刀,把它从自己的肚子里抽出来。

    刀离体,鲜血涌出。

    那个小孩手脚麻利的把他拖到小巷子里,卸掉了他买的临时光脑,把他身上的东西全都搜刮了出来。

    言呈喘息着,靠在小巷子的墙壁上,脸色惨白。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

    面对这种弱势群体,他没有防备心。

    他大量失血,意识有些恍惚。漫长的耳鸣,伴随着眼前的人影重叠。

    这好像是死前记忆的走马灯。

    他是不是要死了?

    这样猝不及防的死了?

    可笑,他这么辛辛苦苦的追杀【王平】,就是为了能活着。

    谁能想到突然死在了街边一个小孩的手上,真是讽刺。

    他的思考断断续续,只能听见一点模模糊糊的声音,很快眼前一片黑暗,犹如沉浸了冰冷的水里,意识缓慢下沉。

    听说人死前会看见这一生最重要的人,他费力地思考着,有点疑惑,怎么会…看见了…‘王奕’。

    有这么喜欢吗?

    他精神恍惚地在心里问自己,身体倒了下去。

    ……

    “在车站这么危险的地方连防护服都不穿?是哪个缺心眼的……呃,言呈啊。”

    王平话说到一半,诧异的蹲下来。

    她身后是一个被捆的严严实实的小孩子,六七岁,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面无表情。

    日常见义勇为,没想到还能遇到熟人。

    他怎么现在还在车站?

    考完试就是见面会,这个点他应该受邀在学校里准备给她的同学们演讲啊?还没搭上车去学校?迟到了吗?

    王平按压住他的伤口,把他的头和脚都垫高,耐心等着急救的到来。

    小巷子内还飘着雪花,各种猎奇新闻被路边的街边广告牌转载,画风十分奇怪,一会播报正经谋杀案,一会又是宣传成人用途的某些药品。

    “本台为您持续播报,三天前近地轨道维修所的王平女士被人杀害,据最新消息称,嫌疑人使用A-S-79型狙击枪……”全息影像上的主持人面孔鲜活逼真,语气沉痛。

    王平听到了自己名字,好奇探头,结果发现同名同姓的人被杀了。

    她默默把头转回来。

    “根据几个小时前线无人机的最新报告,淮中市西昌监狱遭到攻击,犯罪组织浪潮的重大嫌犯已经越狱!请市民出行时保持警惕,信赖……”主持人说话的同时,那个重大嫌犯越狱时的的全息影像也被上传。

    王平再次探头,看见了一张十分秀逸典雅的脸,肤色明润,眉眼带笑,令人心生好感。

    叫萧肖,是个“名人”呢。

    这年头连囚犯都长得这么赏心悦目,真是怪哉。

    急救的人刚好赶到,她收回目光,叹了口气上了急救车,缴费去了。

    等到言呈有意识时,已经是在医院。天色蒙蒙亮,一缕缕微光笼罩着紫色的柳兰花,露水将凝,晓雾将歇。

    消毒酒精的气味充斥在鼻尖,他紧皱眉头,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

    王平看着他,直奔主题,“你在医院一共花了1544信用点,现在转我还是?”

    “我还活着?”言呈声音嘶哑,直到开口说话,他才有一种打破了什么隔膜,回到现实世界的感觉。

    他咳了咳,躺回了医疗仓,喃喃道,“你救了我,又是你……救了我。”

    王平有点着急,吴老师也在这家医院里,她身上的信用点几乎都用来给言呈垫医药费了,现在撑死只能买得起一碗合成肉馄饨,多的是一点也买不起。

    更别提答应给吴老师的荠菜饺子。

    她叹了口气。

    “那你的救命恩人问你,你账上还有钱吗?”王平看着虚弱的言呈,不太抱希望这人能听进去话。

    他刚从鬼门关逃回来,正是心神不定的时候。还是等一等,先去看过了吴老师,再回来要账吧。

    她如此想。

    王平背对医疗仓,“你先好好休……”

    言呈见她要走,情急之下反而说不话,伸手去拉。

    结果忘了自己刚从手术台上下来,麻药劲还没缓过,登时头重脚轻的栽了下去。

    听见言呈呼吸声骤变,她转身,眼疾手快的一把拽住言呈的胳膊,避免了他以头抢地。

    “怎么了?着什么急?”王平把他搀回医疗仓。

    言呈微微喘气,“我账户上有钱的,你别走。”

    王平看着他脸色惨白的样子,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坐下来,没有顺着他的话要钱,微微关心了他一下,“你的生命安全问题解决了吗?”

    言呈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她可能以为是他的仇人派人做的,他下意识摸上耳廓上的微型耳机,里面传来杀手给他留下的录音,王平已经死了。“已经……解决了。”

    她真心实意的劝道,“你做完了,就回首都星吧。留在这里只会增加你的安全风险。”

    她话说的不怎么委婉,言呈的脸色随之更加苍白。

    “为了消除一个隐患,踏进更大的危险局面,是不是有点……,你姓言,何必非要以身涉险呢?”

    王平不太理解他的脑回路,言呈在A-233遇到的生命危险,一次是稽查局,一次是车站小孩,两次他都孤身一人,他要是有点身手,或者体能不错也行,可他就是个来自首都星的富贵少爷,身体素质不能细看,防备心和警惕还是时有时无的,能在这里活下来实在是不太容易。

    言呈思维发散,听见王平说他姓言,想起来薇薇安的话---而且你姓言,怎么这么年轻就……,对吧?

    他神情恍惚,好像真的被说服了,他姓言,有的是政治保护,就算不能让家里发现,他还有钱,还可以请保镖。

    虽然一开始他不请保镖就是为了不要出现预知梦里那种保镖环绕,但仍死亡的局面。

    梦里那些保镖作用不大,但现实里起码可以保证他可以免于被一个车站小孩捅刀,半身鲜血地倒下等死。

    言呈甚至这时候才注意‘王奕’说了“你姓言”背后的含义---她知道他真正的身份,而不是他第一次交代的孙若远。

    他思绪飘散,感受着医疗仓为平复他情绪打进来的镇定剂,忽然有了倾诉的想法,“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做梦预测到你的死亡,你会怎么办?”

    言呈知道此时对‘王奕’来说,他这种变相的提问就等于告诉了她自己的困境。

    而他的困境只有寥寥几个朋友和医生知道,屈指可数。

    人会下意识地信任自己喜欢的人,或者说帮助过自己的人。

    ‘王奕’两者都是,他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他的理智和边界在阻止他向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人如此坦白,但情感上,他清醒着放纵自己如此做。

    王平看见了他神色的挣扎,稍稍联系上次审问他得到的,就明白这个问题其实是他在向外界寻求建议和帮助,他面对一个未知的死亡的结局,应该怎么处理?

    这种惨烈的未来,不信的人不会放在心上,相信的人会尽全力破解。而言呈介于两者之间,他好像信了,但又没有拼尽全力的破解。

    “或许我的话你已经听别人说过了,这种对于未来的预测有时有用,有时候却是互为因果,命运之轮是闭环的,你知道接下来会死,做出一番举动,或许反而会导致死亡的结局,还不如没有预知梦……你和布朗家族有些联系?”

    王平说完有些好奇的问了一句,发现类似于预知梦这样的特殊能力,可以依靠天赋后天开发,也可以是某个血脉的群体能力。

    这样带点玄学的的能力往往后天是不好开发的,而且能够窥见未来死局这种能力,看来他的直系血亲一定是位布朗了。

    听着这种预言领域的经典回答,言呈默然。

    他也没想着再隐藏身份,毕竟言雨来是公众人物,她的头像印在大街小巷的政策宣传栏上,即使314星域和联和政府关系糟糕,但也没有到完全断绝来往的地步。

    一开始他连脸都不遮一下,就是抱着如果被认出来就放弃杀【王平】,回首都星的念头。

    “是啊。”言呈间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打开光脑给示意王平出示账户,他要转钱了。

    王平看着面前凄凄惨惨的贵公子,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吐槽,一个身体素质稍微好点的普通人,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

    他是会给自己找罪受的,医生还说他除了被人一刀捅到了内脏之外,还有严重的水土不服,应该一直在吃药。

    天光破晓,美丽的柳兰在窗户外摇曳生姿,医院外部的保护罩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只余留了黎明的低温带来的露水,在医院的中央温度调控下,暖风徐徐,露水缓缓蒸发。

    王平伸出手腕,光脑上弹出一条未读消息,是王奕发来的证据,她已经寄到了车站的暂存柜里。

    两个小时前发来的,那时候她刚下车站,按理能看见这条消息,并及时拿到证据。

    王平幽幽看向某个病号,要不是有人……,她看着转个钱都满头冷汗言呈,心里叹气,对着他也抱怨不起来。

    算了,待会再跑一趟车站就是了。

    转完钱后,王平起身告辞。

    言呈犹犹豫豫地表示想加她好友,王平爽快地同意了这个倒霉蛋的请求。

    “我叫言呈,那我就给你直接备注王奕了?”

    言呈煞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红晕,略过了职位的称呼更能体现关系的拉进。

    “其实我叫王平。之前装作稽查员骗了你,真不好意思,回头我可以解释。”

    她不好意思的坦白,现在证据齐全,待会她就去举报赵何时,也不用担心这么点时间,言呈会走漏消息了。

    言呈却忽然面色骤变,直接打开医疗仓,从里面翻了出来,一把拉住了她,疾声厉色的问道,“你叫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叫王平,怎么了吗?”

    她莫名其妙地甩开言呈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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