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帮出来，常满不着急回客栈，招呼着宋熙恒和二掌柜，再叫上在牌坊边等待的阿勇和玉扇，怀里揣着刚收的尾款和新订单的定金，兴致勃勃的一招手，“走，逛街去，来了还没好好转过。”

    今天是她抵达大兴府的第五天，也是官府成功缉拿凶犯的第五天。

    在她养病期间，往来客栈的食客们全都在议论，官府在城门边粘贴了红色大字的案情通报告示：经过一个多月的走访调查，深挖彻查，结合两天前万通镖局被劫新案件，锁定了马匪袭击商队的路线，终于在城外抓获了两名参与劫道的匪徒。

    全城戒严还没有解除，街上的行人已经比前些天多了不少，连带街道两侧的店铺也恢复了部分生意，显然告示消息让百姓们焦灼的情绪得到了缓解，就是不知道陆承朴捉拿的匪徒是不是真有其人，又是不是真的马匪。

    阿勇特意到府衙门前转了一圈，街道上一片风平浪静，不见有人着急忙慌的往里送东西，也不见有人不知所措的拿银子前来打点，至少被抓的替罪羊不是城里有家有室的普通百姓。

    “老邱，来五份秃秃麻食子，”二掌柜显然是最熟悉大兴府的，他带着大家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处路边食摊前，介绍道：“这是西北地区的特产，以荞麦为原料做成的手撇面，煮熟后再浇上肉汁汤头。”

    常满脸色还有些白，胃口倒是很好，捧着碗先喝了一口热汤，口腔里全是腊肉混合着香菇的醇香，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欣喜的笑脸，“特别香，我重新活过来了，这趟大兴府果然没白来。”

    二掌柜两口干掉大半碗，契书上的签约金额在脑袋循环播放，新瓷的第一笔订单抵得上旧瓷半年的销售额了，他不敢马虎一点，恨不得马上奔回瓷厂盯着生产。

    原行程计划只在大兴府呆三天，现在已经过去了六天时间，加上官府查案把万通镖局的镖师和脚夫们全都扣下了，他们连顺路回淮宁府送信的人都找不到。

    家里一直不见人返回，他都能想象到要急得撧耳挠腮，“东家，我们明天就启程回淮宁府？”

    常满摇头，“不着急，我看街边有好多卖皮子和山货的，难得来一趟，咱们多收些特产带回去当礼物，然后我还有点事要办……”

    二掌柜趁着端碗的间隙，偷偷地瞟了一眼坐在常满身侧的宋熙恒，不再多问。

    吃完继续沿着大街往前逛，常满趁机列了一整张需要置办的礼物单子交给二掌柜，除了常家一家三口外，还有需要维系人际关系的江大人和秦双勋等人几家，瓷厂的几十口窑工们……

    路边还有许多零食摊，油塔、肉干、甑糕各来一份，常满捧着个纸袋掏里面的火晶柿子，挨个塞在几人手中，说笑着逛到吃过晚饭才回客栈。

    常满进屋直奔里间，卸去繁复的簪环，迅速换上一身深色的男装打扮，长长的头发用丝带束起系紧。

    玉扇吓懵了，距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之后在外闲逛被官差发现是有可能被当场格杀的，她僵硬得脸上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小姐，你这是要去哪里？”

    常满把勇叔的匕首绑在胳膊上，脸上全是对大兴府官场的厌恶，皱下了眉，“嘘！小声点，别让勇叔他们听到了，我去验证一个腥臭的猜测。”

    玉扇攥紧拳头，忍着哭腔，“不能不去吗？”

    “放心，阿恒会和我一起去，”常满拍了拍拽着她不肯松手的玉扇的头顶，“若是五天之后我还没有回来，就别等了，和勇叔一起回家去，替我给宝盈姐姐带话，就说请她照顾好阿爹和阿娘，再告诉二位掌柜，瓷厂的生意就交给他们操持了。”

    玉扇‘咚’的跪在地上，语气坚定，“我不走，我的命是小姐给的，不管多久，我会在这里一直等到小姐回来。”

    她说完不等常满回应，蹿起身快速收拾了一个不大的包袱，里面装了水囊和干粮。

    -

    两人趁着城门关闭之前出了城，宋熙恒带上了全副装备，腰上缠的是软鞭，身侧挂的是佩剑，皮甲紧紧护住上半身。

    他将常满提到马背后坐好，一路疾驰奔向北面的十万大山。月光将两人一马的影子投在砂石路上，距离近得像是他们亲密的拥抱在一起。

    四下寂静无声，马蹄轻快的节奏一下接一下敲打在心头上，常满拽着他腰间的衣服，“阿恒，你害怕吗？”

    “怕，怕我又没能护住你。”宋熙恒垂着眼皮，字斟句酌道：“如果我们遇到紧急情况，我会选择优先保证你的安全，阿满你答应我，到时候不要管我，不要回头，马上离开，若我能活着突围就一定会去找你。”

    常满默默把额头顶在他的后背上，衣服下面隐藏的是一条顶天立地的脊椎骨，强势地硌着她的脑门，不容拒绝地挤进她的世界。决定进山前，她已经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凭借两人之间的默契，她猜测宋熙恒也一样，没想到宋熙恒做的是拼尽全力让她走的准备。

    她的心脏抽抽狂跳，从来到这个世界后，她被家人依靠，被外人刁难，没有人可以帮她，一切都只能靠自己。全因对这个世界没有归属感，更多的是把这里的一切都当作一场角色扮演，她不害怕面临死亡，才坚韧的挺了过来。

    常满怔怔地把脸贴在宋熙恒的背脊上，突如其来的安全感席卷了全身，顶得她鼻尖发酸。

    “知道了……”她很小声地回答，若是情况已经危急到不可控制的地步，她留下没有帮忙的能力不说，反而还会拖累宋熙恒，她必须珍惜宋熙恒创造的逃生机会。

    宋熙恒没再说话，不自觉地弓着腰让她靠得更舒服些，跑跑停停直到真正进入玉昆山范围内。他从行囊里翻出一卷拓印在羊皮纸上的舆图，上面标记的几处红点正是大当家怀疑有军队出没过的区域，需要顺着点位搜索排查，看能否找到有指向性的线索。

    “我们先去这里，”他瘦长挺直的手指点在舆图右上角的一处红点上，“这是你阿兄所在商队出事的地方，也是最近一次袭击出现的位置，现场或许还有残留的痕迹。”

    常满凑头过去看，红点的位置分布散乱，毫无规律可循，她若有所思道：“这里是一定要去的，但是秘密军队在山里生存了十多年，他们一定摸索出几条可以轮流使用的线路，为了隐藏踪迹，短期内他们不会再使用这条。”

    赶了一夜的路，两人踏着清晨的露水才寻到舆图对应的位置，偏离了主道的狭小野道，林木高大，枝干丛生，忽而一片新鲜的绿色树叶打着旋地飘落在宋熙恒肩头。

    有人！

    宋熙恒轻夹住马腹，追风灵巧地躲到一棵二人合抱不住的大树背后，他握住剑柄，全身戒备着朝树枝上张望，却发现有人立在他们刚才经过的那棵树上，和他对望。

    “大当家、二当家，你们是……在这里等我？”常满笑着向两人招手。

    大当家身手利落地攀着枝干落回地面，“我回寨子后左思右想，猜到姑娘必然不肯轻易放弃，只是你们对山林不熟悉，一旦迷路就危险了。姑娘的大恩丁某无以为报，若是您执意前去为兄长报仇，丁某愿做向导和先锋，舍命陪英雄。”

    “……不行，”常满连连摆手，“您想想家中还嗷嗷待哺的稚子，首要该考虑的是养家糊口的问题。”

    “我的妻子云娘赞同，而孩子已经托付给大武小武两兄弟了。”大当家道。

    “……那也不行，”常满继续摆手，“回吧，你们快回家去。”

    “姑娘不用管我，我在这里守着只是为了避免和你错过，你走你的，我会自行跟上。”大当家神色寡淡，他做不出明知常满要去危险的地方，在能提供帮助的情况下却视而不见的事情。

    常满叹了口气，转看另一人，“太任性了，可是二当家为什么也在这？”

    二当家言简意赅，“不放心我大哥。”

    常满劝阻失败，只得组成四人小队。

    大当家撩开长在树根附近的灌木，树根上有一块手掌长的半新划痕，“按照律法规定，普通百姓可用的铁质物品范围有农耕用具和生活器具，里面可作为武器的只有菜刀和匕首，镖局等武力组织持有的武器限制在长刀长剑等短武器类别内，并且需要到官府备案登记，而所有的枪、矛类长武器为军中特供，不允许民间私自制作和持有。你看这里，从形状、尺寸、边缘切面信息判断，这是短刃枪的细叶形枪尖留下的痕迹。”

    他再指着右手边树干上消失不见的一块树皮，“其他位置的痕迹都被人为毁坏干净了……”

    常满绕着周围走了一圈，案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折断的叶子腐烂成泥，尸体的鲜血被土壤吸收，上面长出了新鲜的植物，灌木也发出了新的枝丫。

    宋熙恒琢磨道：“这里是一条大型动物长年往来行走形成的‘兽道’，不是人为开辟的通路，偏离主道的距离超过五百米，商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常满道：“有两种可能：其一，这里不是兽道，这是军队通行的秘密道路伪装成兽道，当天恰逢军队和商队同时通行，机缘引起了商队的注意，导致他们在这里相遇后被杀害；其二，这不是他们相遇的第一现场，商队被活捉后再赶到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被杀害。”

    大当家点点头，“此事暂时无法定论，还得再找找其他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