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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马定额

    为着第二日的早衙,祁霖特意捯饬整齐、起了个大早。

    迷迷瞪瞪往茶马司去的路上,祁霖还在心想,先前探听消息时,都道张擢是一名性情颇为不同的士子,却也不知究竟不同在哪里。

    没料到一踏进茶马司衙门,他立刻就被吓清醒了。

    西宁茶马司原为秦州茶马司,后因秦州远离牧区多有不便,遂于洪武三十年移治所于西宁城北。因而此处衙署修缮得崭新雄伟、端严肃穆。

    在祁霖的想象里,今日大使新官上任,衙署内必然是灯火通明、井然有序,各佐官、属官、吏员垂手侍立、汇报工作,大使则是悉听茶政、整饬事务。

    然而此刻衙署内固然灯火通明,却是热闹得过了头,甚至相较于菜场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祁霖目瞪口呆地站在院里,看着眼前的这群父老乡亲十分不见外地往里挤,口中还热热闹闹地嚷着。

    “小张大人可在?”

    “昨日小张大人问的马匹嚼谷我给带来啦!”

    “小张大人,这是本地茶水中搁的海盐......”

    “小张大人......”

    祁霖沉默,他只觉得卫衙就算日日升堂审案子,闹将个沸反盈天,恐怕也没有这么些人来凑热闹。但这茶马司只有满库满柜的茶叶,又能有什么好看的?

    再转头一看,原本被分来守备茶库的几名悍勇人物竟也在此。

    打头的是军中有名的瘸腿老于,此君一贯天不管地不怕,从来不拿正眼看人。祁霖先前往来忙活数日,也只能恭恭敬敬地仰视这位的后脑勺。

    然而此时老于却是笑容满面地拦在人群之前,答应替他们转交那几个装着盐晶茶碎草杆的小布袋,又十足耐心地一个个回答这些七嘴八舌的问题。

    一旁是那位才技奇绝的徐未,能于五十步外投索缚马、掷矛封喉。此君倒是没有那么大的反差,只是一边拱手告罪道张大人庶务繁忙还请改日再来,一边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往后院去的拱门。

    其余的书吏功曹也俱是尽职尽责,以一副效力已久的理所当然姿态分布在大堂内。

    祁霖大受震撼,直到他看了半天,终于在人堆里找到了一个比他还震撼的人。

    张擢从前在家中时便没有蓄仆婢的习惯,如今赴任更是如此,只在昨日随手指了一名长随协助处理官府事务。

    而这位名为阿林的倒霉蛋看着眼前呜呜泱泱的人群,面色空白中隐隐透露出惊恐。

    祁霖欲言又止:“阿林,这是......”

    阿林抹了一把脸,努力试图维持平静,“也没什么,就是张大人昨日携小人走访了这附近......所有的......”说着他尽力压了压扭曲的表情,“街坊四邻而已......”

    “然后张大人他就与李大爷探讨马匹优劣一见如故、和宋先生品茶论道坐忘春秋、同谢功曹切磋剑术对方五体投地、因公用水井纠纷画了新的设计图、替刘家和吕家调解邻里矛盾、巧出智计寻回张小姐丢失的镯子、为马氏食肆题写牌匾、帮孤寡的赵婆婆浇菜喂鸡、助哭泣的小童救下了卡在树上的狸猫......”

    “最后还回衙署与每个人推心置腹好言相劝解开心结畅谈理想引为知己罢了。”

    想起阿林似乎一直都是内敛寡言的性子,祁霖不由沉默片刻,然后为对方陡增的社交量掬一把同情泪。

    这时阿林忽然看向祁霖身后,眼泪汪汪地喜悦道:“大人!!!”

    张擢适时地捧着一个大匣子,衣袂款款地走了进来,院中霎时间一静。

    张擢有些疑惑,于是微笑着侧了下头:“各位姑舅?”

    “哗——”院内瞬间又炸了锅!

    祁霖眼前一黑:这么快他就连方言都说上了!

    *

    好言好语地送走了诸位热心街坊,张擢再说话时的语气就带上了一丝调侃:“及时这是怎么了,第一日上衙不习惯?”

    祁霖的神态宛如李奶奶家房檐上挂着的那串咸鱼:“没事,我只是觉得,有些工作还是应该交给别人做。”

    进了门,张擢把匣子搁在了书桌上。

    “今后我就在大堂的这间偏厅办公,诸位有事可以直接来找我。”

    “是!!!”

    看着众人热切过分的神情,张擢不由失笑。

    “平日按时点卯即可,无事不必开早衙。不过此物务必保管好——”

    张擢打开匣子,从中捧出一面金牌。

    厅内众人顿时肃静,随即低头行礼。

    这金牌乃是铜制,其上篆文曰“皇帝圣旨”,左曰“合当差发”,右曰“不信者斩”。

    张擢郑重道:“这便是茶马交易的牌照,其上号藏内府,下号降各蕃。部族纳马之时,需两半堪合,方可给茶。”

    “这些金牌就收在衙中,记得小心看管,不可缺失。”

    “无事的话诸位各司其职便好,副使留下。”

    众人应声后便散了,祁霖勉强从方才的咸鱼状态中挣脱出来,越想越诧异:“子渐,你就再没有什么要说的?”

    张擢眨眨眼睛:“还能有什么?”

    祁霖愣住了:“莫非你不知西宁茶马司应纳马的数量?”

    张擢从容应道:“我知晓,西宁茶马司纳马定额为三千二百九十六匹。”

    祁霖一惊:“你知晓?那你可知,自塞外四卫废置,这差发马的数额便根本不够!”

    张擢把匣子搁回架子上,平静道:“这我也知晓。”

    祁霖深吸一口气,一时没作声。

    张擢反而笑了:“及时,何必如此忧心?这件事的确难办,否则来的就不会是我了。但也正因这事难办得众所周知,这其中才能有转圜的余地。”

    “毕竟,谁都知道,无论这事办得好与不好,我都是回不去京城的。”

    *

    高羌堡所处之地由来“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自古便是宜居之所。

    自洪武元年,前元金紫万户侯贡哥星吉率部来归,赐姓为祁,获封土司,便以蒙语“高羌”命名居处,取“风水宝地”之意。

    而高羌堡也十分对得起这个名字。

    其树木阴翳,溪流湍激,夏日里清凉无比。

    祁氏于此建造花园,塞上地处甚高,阳光强烈,则冬日里每逢晴时便花木融融,温暖如春。

    这日天气甚好,祁昆玉邀了几名素日要好的官家小姐来品尝茶点,顺道赏一赏这漫漫秋光的尾巴。

    柴家堡柴小姐风风火火冲进来的时候,祁昆玉刚用烧热的竹管卷好额前碎发。

    她今日学了近来京城时兴的打扮。发饰只用一只分心并一只珠钗斜插,身着月白半袖与藕荷色马面裙,额发拢好,更显得温柔娴雅了几分。

    柴溪一路小跑到祁昆玉面前,不由怔了一下,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才笑叹道:“我们玉娘可真美,整个西宁卫不知有多少儿郎要为你心碎。但是这也没办法,谁让玉娘你心如铁石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祁昆玉无奈:“快别贫了,帮我看看这两边对称了吗?”

    “再往这边一点就好了,”柴溪凑近替她拨了拨,“可以了,啊对了,你今日也邀了英哥来么?”

    祁昆玉手指微顿:“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柴溪盯着她猛瞧:“总觉得玉娘这样精心打扮......就有人要倒霉了呢......咦,那英哥怎么来了?”

    祁昆玉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柴溪一拍脑门,随即惊呼道,“差点忘了,玉娘你看。”她从侍女怀中接过一只灰毛团子,“英哥替我寻来的狸猫!”

    祁昆玉定睛一看:一只额上覆着斑点,颊上各有两条黑纹的,极其、极其、极其圆滚滚的土灰色生物正无辜又安详地瞪着她。

    祁昆玉和这只兔狲对视:......

    她扭头就问柴溪:“溪娘啊,你见过狸猫吗?”

    柴溪的语气有一丝迟疑,但其中更多的是则莫名其妙的坚定:“幼时在山东老家也曾见过的......这只好像是大了些......吧......”

    祁昆玉伸手打了帘子,忍着笑冲外边道:“你管这叫猫?”

    李英环着手臂立在台阶上,初冬的阳光细碎地洒在他身上,倒是真有那么几分芝兰玉树生于庭阶的意思。不过真要究其原因,大概更可能是因为,他站在哪里都有种“这是我家”般的理直气壮。

    李英挑了挑眉:“这不是吗?溪娘不是想要那种能趴在膝上喵喵叫的小猫?”

    他的语气颇有点遗憾,“要我说还不如养只文豹,可以驯来打猎,草场上迅捷如风、来去如电,猎狐猎鹿都不在话下。”

    祁昆玉扶额:“可千万别,柴千户已经很可怜了。溪娘如今天天跟着我们到处疯跑,再养只豹子,我怕你把柴大人吓死。”

    李英不甚满意地摇了摇头,目光逡巡片刻,拎过那只装死的兔狲,捋了捋它后颈处细密的毛发:“喵一声。”

    “......”

    兔狲僵持一阵,终于在李英充满威胁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喵嗷......”

    李英这才把它丢回柴溪怀里,“也罢,没什么事的话,我还有公务在身,就先行一步了。”

    “不过你最好还是离那个张擢远一点,”他轻轻地掸了掸衣袖,“和京城那滩浑水沾上关系的人,一个比一个麻烦。”

    祁昆玉沉默反问:“照这么说,麻烦的人多了,比如祁霖。”

    李英毫不犹豫地冷笑一声:“不,祁震才是那个遗祸无穷的大麻烦。”

    祁昆玉欲言又止,而李英全无就此事多谈的意思。于是祁昆玉和柴溪只能站在原地,目送着李英凌厉地一甩衣摆,转身走了。

    静了片刻之后,柴溪低叹一声:“英哥的姐姐......他果然还是在记恨。”

    祁昆玉闭上眼:“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她执意与祁震如此......那就谁也帮不了她,就连李英也不行。”

    柴溪咬了咬唇,正想说点什么,这时家丁来报:“大小姐,茶马司张大人递帖子来访。”

    柴溪便也不在提了,她握住祁昆玉的手,思索片刻后道,“嗯,玉娘呀,好不容易派了位文官过来,”她顿了顿,努力地模仿着祁昆玉方才的语气,“陛下也是很可怜的。”

    祁昆玉忽地一笑,也反握住她的手:“你放心。”

    转过身整了整衣领,祁昆玉一边提步走去,一边心想:正主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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