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掌

    温语棠和苏姨娘接连离开,温知楠如梦初醒,急忙跑去院子里搀扶起跪了许久的秦妈妈。

    等她扶着一瘸一拐的秦妈妈走到廊下,突然听见屋内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姚氏自幼习武,纵使近年身体有恙,打的耳光也比常人响亮许多。

    温知楠急奔上前,只见妹妹白皙的左颊赫然浮起五指红印。她的鬓发已被飞溅的茶水打湿,这一巴掌更是打得她发髻晃动,连珠钗都震掉了一支。

    可她愣是不闪也不躲,硬生生地受了这一掌。

    “阿娘,你疯了!”温知楠手足无措地抚着妹妹肿烫的脸颊,心疼得直掉眼泪:“念念是我叫来的,你冲她撒什么气!”

    姚氏的右手垂在身侧,灼热的温度让她的手微微颤抖。

    她看着那张与温语棠有三分肖似的眉眼,眼中流露出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痛恨。

    “谁叫她来的不重要,她为谁说话才重要!”

    姚氏恨恨地道:“当年你帮着她害死了薛嬷嬷,如今又助她赶走秦妈妈。你既容不下我,当年为什么要托生到我的肚子里?!”

    “呵......”温知念冷笑一声,“我也想问问母亲......”

    她抬起头,透过姚氏冷若冰霜的面庞,仿佛看见另一张熟悉的脸。

    “母亲既然不要我,当年又为何生下我?”

    她的目光飘飘渺渺,有过一瞬的模糊,最后星斑光点汇聚,定在姚氏牵过温知楠、也打过她耳光的右手上。

    “母亲要带姐姐回幽州时,可曾想过你还有一个女儿在这里?”

    ***

    思竹院里,温知念的房间再次门扇紧闭。

    这次没有哪个丫鬟再敢置喙,栖梧院里的事已经传的阖府皆知。温知念以前就以脾气火爆闻名,即使最近性情变了,也没人敢在这时去触她霉头。

    几个丫鬟推推搡搡,最后还是紫苑叹了口气,将烫伤膏、化瘀膏送进房里,见温知念缩在罗汉床的角落里抱腿坐着,眼神怔怔地盯着地面。

    她的脸很小,一个巴掌印几乎从眼角红到了下巴,看起来触目惊心。

    “小姐,奴婢给您搽点药膏好不好?否则脸上会留疤痕......”

    温知念盯着地面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又换了墙角的屏风继续出神。

    “你下去吧,我自己来。”

    紫苑欲言又止,见她无动于衷,只好把药膏放在她手边的炕桌上,提醒她千万要记得上药后,轻轻退出了房间,将房门带上。

    烛火微动,屏风后面走出一个人影。

    温知念微惊一瞬,随即把脸撇向别的方向。

    “你怎么还在这?”

    萧景翎没说话,走到她近身处,待看清了她脸上赫然印着的红痕时,心脏莫名抽了一下。

    桌上海棠花形状的药盒静静躺在托盘里,他见她没有动的意思,一时也不知哪来的冲动。等他头脑清明过来,药盒已经打开,雪青色的药膏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他的手指已经沾了一抹药膏,正犹犹豫豫地滞在半空。

    温知念有些讶异地看着他这番动作,萧景翎硬着头皮说:“就当还你为我包扎的恩情。”

    温知念垂下眸子,神情古怪地说了句:“那你可别还我包扎时的力道......”

    萧景翎忍俊不禁,但很快又正了正色。沾着药膏的食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将药膏在她脸上细细推开。

    火辣的掌印与清凉的药膏一碰,好似无数根毫毛一般细的小针往毛孔里扎,温知念不舒服地侧了侧脸。

    “别动,很快就好了。”

    他左手钳住她的下巴,右手带着药膏在她脸颊上慢慢游走,竟是难得的温柔。

    温知念老脸一红,心想这小子还挺会的,在纯情少男和体贴人夫的人设里切换自如啊......

    “嗯?怎么右脸也有点红?右边也来点儿......”

    “咳咳.......不必了不必了.......”温知念赶忙推拒,情急之中被温语棠那杯热茶烫到的右手碰到桌角,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萧景翎眉毛皱得更深,迅速将她右手捉过来,只见娇嫩的手背上已被烫掉了一层皮,伤处露出幼猫脚掌般粉红的肉。

    “伤得这么重,怎么不早些上药!”

    语气里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怒气。

    温知念微微讶异,却见他不容分说,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拨开桌上第二个药盒的盖子,手指蘸上淡黄色的烫伤膏就往她的伤处抹。

    这次不比脸上的巴掌印,药膏抹在烫开的新肉上,疼得温知念直哆嗦。

    “我不抹了,疼.......”

    她泪眼婆娑祈求似的望着萧景翎,昏黄的烛火映照着,像只可怜兮兮的奶猫。

    萧景翎只心软了那么一瞬,随即更加用力地攥紧她的手腕。“休想糊弄过去!”

    于是在他霸道的绝对力量之下,整个上药过程温知念都宛如一条被人按在砧板上不断挣扎却徒劳无功的活鱼。

    等萧景翎合上药盒,拿出帕子擦手时,温知念这条鱼也像被人刮完了鳞片、掏空了内脏,缩回角落不动弹了。

    萧景翎虽然没有跟去栖梧院,但今日温府几乎所有的下人都在讨论这件事,他听了几耳朵就知道了前因后果。当听到姚氏狠狠打了她一巴掌时,萧景翎心里难掩震惊。

    母亲在他眼里,向来是温柔可亲的代名词。即便端庄严肃如他母妃,最多也不过斥责他几句,从来不曾动过手。

    可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本是被人如珠如宝宠着的年纪,却在自己家里伤成这样!

    萧景翎忍不住道:“......说我是缩头乌龟,你还不是一样?她打你,你不知道躲吗?”

    温知念木偶似的摇了摇头:“亲人是躲不掉的。无论你躲到哪里,他们总能循着血液中的气味找到你,然后毁掉你好不容易建立的新生活。”

    萧景翎听得奇怪,却见她抱着腿蜷缩在角落里,眼神空洞,神情麻木,仿佛世间的一切喜怒哀乐都与她无关。

    这种神情,他只在濒死的父王脸上看到过。

    “你还有我!”

    萧景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他只知道,他再也不想看她脸上露出这样的神情。

    温知念愣了一瞬,显然也是被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搞得有点懵。反应过来他是在安慰她之后,温知念有点哭笑不得:“那我还真是多谢你了。”

    被他这么一插科打诨,她也从沉重的往事中抽离出来,开始细细思索今日发生的事。

    温语棠费劲了口舌才把姚氏哄到应州来,先前无论姚氏怎么使小性子,他都甘之如饴、好声好气。何以今日发这么大的脾气?

    无论他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既然姚氏对他这么重要,苏姨娘又怎么敢在年礼这样的大事上抬举自家、怠慢姚家呢?假如这是苏姨娘自己的意思,今天跪在院子里的就该是她而不是秦妈妈了。

    所以只能说明,年礼的安排是温语棠自己的意思。

    那就更奇怪了,先不说姚家跟苏家巨大的地位差异,好歹姚氏也是正室,他又这么哄着捧着,再怎么样,姚家的礼也不能比苏家轻。

    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她用没受伤的左手支着脑袋,正百思不得其解之际,眼神扫过萧景翎,见他一边偷偷观察自己,被自己发现后又迅速扭过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由有些好笑。

    等会......

    对啊!这么个金手指,她得用起来啊!

    “京羽......”

    萧景翎最怕她一脸淡漠缩在角落里不说话,此时见她主动唤了自己,立刻回道:“何事?”

    “我府里的各个院落位置,你都熟悉了吧?”

    温府并不大,萧景翎在第二次来温府时就已经踩点过了:“虽没有走遍各个角落,但大体都是清楚的。”

    “那你能帮我个忙吗?”

    萧景翎向来吃软不吃硬,这也是为什么冯全的苦肉计一开始能成功的原因。他看着那双水汪汪如葡萄般的眸子,别过脸轻轻点了点头:“嗯。”

    温知念粲然一笑,扯得挨打的左颊都有点疼。“你不先听听我的要求吗?”

    “只要不是让我找你爹投案自首。”

    温知念捂着左脸咯咯笑:“傻瓜,当然不是。”

    于是她向他说了自己的分析:“......既然这不是苏姨娘的意思,我爹为了安抚她,今晚必是宿在清湘院的。或许从他们的对话中能窥见端倪......”

    萧景翎听明白了,她这是要自己去听墙根。

    想他一个凤子龙孙,从小学的都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圣人之言,这才短短一月,女子闺房也进了,肌肤也碰了,现在连人家夫妻的枕边话都要去偷听......

    他心里有几分抵触,抬眸看见她亮晶晶的眼睛,拒绝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罢了罢了,小偷都做过了,还差这一遭吗!

    清湘院里,苏姨娘早早的就将一双儿女哄睡了,此时正坐在梳妆台前拿着檀木梳细细地梳着青丝。

    她穿着一身海棠红的中衣,发饰尽皆摘下,乌黑油亮的长发垂至身前,露出雪白的脖子。她的脸型是标致的鹅蛋脸,五官柔和,面部饱满,即便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低头垂眸时却仍透着少女的娇憨。

    温语棠看得情动,走上前按着她的肩膀,轻声道:“今日你受委屈了。”

    苏姨娘低头浅笑:“老爷说的哪里的话。能为老爷分忧,是妾身的福分。”

    她放下梳子,转过身面朝温语棠,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红润的脸颊上:“老爷放心,东西已经送往涣州了。妾身敲打过府里的人,谁敢在外面乱嚼舌根,一律杖责发卖出去。”

    “嗯,我倒不是担心这个。”温语棠看着窗棂纸上婆娑的树影,轻叹了口气:“我是担心,范为不肯收。”

    听到“范为”这个名字,藏身在窗外槐树上的萧景翎皱了皱眉。

    本朝官吏考绩制度,每三年一考,量其功过,分成上、中、下三等,以此决定升降去留。而考核结果则掌握在两个人手里——吏部考功司和巡方御史。

    吏部考核,看的是官员自己呈报上来的政绩文书,向来报喜不报忧。所以本朝特设巡方御史一职,不定期巡视州县,百姓若有冤情,可直接向巡方御史递状子。在官员的考绩结果上,巡方御史的话语权比吏部大得多。

    而范为,正是今年年初下派到平阳府的御史。

    平阳历来是江南富庶之地,此地的巡方御史可谓是肥差中的肥差。不仅能假借巡视之名赏遍江南美景,光是江南地区各州县官员的孝敬,就足够这名御史三辈子吃喝不愁了。

    但今年朝廷派出的范为却是个出了名的硬骨头。

    范为出身书香世家,是建宁二年的殿试榜眼。此人性情极为刚正,不屑于官场逢迎那一套,因此也得罪了不少人。与他同期的进士或已入阁拜相,或已成为一方大吏,唯有他在五品御史的位置上坐了十年没动弹。这十年间里,京城的大小官员几乎被他弹劾了个遍。后来也不知是哪个聪明鬼想的法子,将他外派做了巡方御史,范为的火力瞄准了地方官,那些京官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屋子里继续响起苏姨娘的说话声:“老爷放心。说来也是巧了,范大人的夫人刚好与我嫡母是同宗姐妹,如今他们刚好巡访到涣州,又恰逢年关,届时让我母亲以堂姊妹的名义登门拜年,范大人岂有推拒之理?”

    温语棠摇头笑笑:“你不知道范为的性子,亲友走访,他自然不会闭门谢客,若是另有所求,他就顾不得什么亲戚不亲戚了,以前用笤帚将人打出去的都有......”

    萧景翎听到这,总算明白了温家这宗纠纷的源头。

    温语棠想讨好平阳府新任的巡方御史范为,却苦于没有门路。刚好苏氏的嫡母与范为的夫人是同族,温语棠便将厚礼运到苏家,托苏家代为相送。秦妈妈不知道原委,只以为是苏氏以权谋私、厚此薄彼,当着众人面想要拿她的错处。而这种官场行贿之事又无法为外人道,所以温语棠才会将一腔邪火发在秦妈妈头上。

    想着任务完成、可以去交差了,萧景翎拍拍身上的落叶正准备离开,突然又听苏姨娘柔弱的声音道:

    “说起打人......妾身听说夫人今日狠狠打了念姐儿一巴掌,只因念姐儿没有向着她说话......”

    “哼!”温语棠坐到红木拔步床上,面色阴沉道:“自念念出生之后,她就没有尽过一天母亲的责任。念念在幽州祖宅长到五岁,身边都是一群毫无见识的愚妇。我那年除夕回家,只见一帮老妪在屋子里围着炉子吃酒赌钱,念念小手冻得通红,蹲在旁边帮她们捡掉落的叶子牌......”

    萧景翎听到这里,右手不知不觉攥住了一把槐树叶,强大的力道之下,树叶化作的齑粉从他指缝中扑簌簌掉落。

    “......那时我就知道,她狠起心肠来,就连亲生骨肉也能说弃就弃。后来我将念念带到任上,对她爱纵了些,养成一副跋扈的性子。我知道,这些年,你和怜儿也受了不少委屈......”

    “只要有老爷这句话,妾什么委屈都不怕......”

    说话声渐渐小了下去,屋里传来娇喘低吟之声。萧景翎耳朵红了红,轻盈地从树尖踏至墙头。

    想了想,他并没有立即回思竹院,而是转身朝栖梧院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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