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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春杏

    游弥棠在风怡楼留了人,自己离开了,她今夜原是要去放灯的。

    耽搁了些时间现下夜深了,街上人也少了许多,她同街上一位瑟缩在角落的女童手中买下所有莲花灯,约莫六七个。那女童看起来不过八九岁,卖完花灯那冻得通红的小脸蛋儿扬起天真灿烂的笑容,欢欢喜喜地收了那略大一些的背篓,用脆生生的声音与游弥棠道了声贺“愿贵人冬至欢愉,星河长明,春归有期。”

    游弥棠蹲下身来抚了抚女童摇晃的脑袋,笑意温和地说:“小姑娘天寒地冻地莫要着了凉,快些回家去罢。”

    女童乖乖地点了点头,转了身一蹦一跳地朝不远处的小巷口,拐角处是一户人家门口,门口挂着两盏灯笼,灯火落下一层昏黄的光辉至地面上,那小姑娘进了门又探出一个小脑袋,丱发两角像一对兔耳,模样十分可爱,她见游弥棠还在看着自己便挥了挥手,游弥棠朝她点点头那小脑袋就消失在墙后。

    游弥棠提着花灯到河边,寻了个无人的地儿将两盏莲花灯放入河面上,其余的都堆在一旁。

    她就地坐下来,面上没什么表情,垂了眼看着那对莲花灯渐飘渐远,她在的这一片角落比较偏远,夜深下来时显得越发冷清,隔着一层薄灰的雾似的,不细心瞧根本看不到有人。那两点星光飘得远了,没入河中心大片聚满灯火的光景里,游弥棠这处便彻底隐匿起来。

    雪花贴在她脸上时她才回过神来,冬至夜,下雪了。

    越陵的俗意是冬至放灯后若上天的亲人感受到了来自人间的思念,天神就会替他们挥下一场代表着吉祥和祝福的雪。

    游弥棠抬头,头顶的那一片天暗沉寂静,覆着柔软的薄云,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耳边是风与雪碰撞的悉索。她起身,在这场雪中停伫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沿着河岸往前方更亮的方向走。

    今夜月儿虚圆,淡入云雾中若隐若现,长明河上有一层薄薄的雾色浮着,徐徐微风拂过,轻轻荡漾起细碎的涟漪,无数莲花灯般蜿蜒流淌在河面上,熠熠闪烁的光芒如星光撒落,满河牵挂与追念。

    游弥棠走了一段路,前面迎来一艘船,这种时节常有勋贵子弟乘画舫游湖欣赏河灯夜景,不过那些画舫都装饰得十分华美绮丽,像座小阁楼似的在河上缓缓游行,游弥棠没少坐过。不过眼前这一艘却是不一样,船舱主体上是黑色,四周雕着精美的纹路,不算太大的船身,与夜色融为一体,前舱搭着棚,挂着一盏灯,灯下有人在划船。船离她更近了些,那人起了身进舱内说了些什么,舱内出来另一个人。

    来人是大燕的首辅,常清璆。

    他一袭白衣飘逸如雪,墨发披散随风而微微扬起,河面铺满了莲花灯熠熠生辉,站在船上朝游弥棠行了礼,眉目疏朗,美如冠玉,于月下独立,不染世间纤尘,宛若神仪。

    他清缓的声音如羽轻挠心畔,温和干净,“此刻夜深风雪重,雪晦便冒昧前来邀请殿下同游,不知殿下可愿?”

    “常大人亲自相邀,靖荣自是喜不自胜,怎会不愿。”

    游弥棠拍了拍身上的雪,搭着眼前人递过来的手跃上了船,隔着宽厚发温的衣料感受到他柔和坚实的手臂。

    常清璆一手扶着她,另一只手拉开幕帘让她先进了船舱,寒气便被隔绝在帘外,舱内温暖许多,游弥棠觉得有种回春的融融暖意。

    船舱内布置得十分文雅,中间摆着茶案,案上有一红泥小火炉和素瓶白梅,炉上的小壶正煮着什么,应当是有酒,酒味升腾,桂花幽香。

    “大人好雅兴。”游弥棠在席间坐下,微抬着头闻了闻味,目光落在温着酒的青瓷,“这是冬酿酒。”

    “是。”常清璆在她对面坐下,伸手替她拈去发间未融的雪,“殿下唤我雪晦便可。”

    游弥棠身形微微一顿,抬头看向常清璆,他眼神柔和而专注,察觉到她的目光时笑了一下,收回手。

    “风雪寒凉,应当心些。”他替她斟了杯酒,“殿下尝尝,可祛寒气。”

    游弥棠低头小饮了一口,有一丝丝甜,酒香和花香混着涌入口腹中,甜糯温热,暖人心脾,身体也随之逐渐温暖起来。

    “冬至喝冬酿酒在越陵少见,是南溪的习俗吧。

    “正是。”

    “你原打算要画些什么?”游弥棠看见他在一旁的桌案上铺着张白纸,随口问道。

    “毫无思绪。”常清璆跟随她的视线望向那张白纸,似乎有些苦恼,“不如请殿下为我作幅画吧。”

    游弥棠有些好笑的看着他,见他神色认真,不禁疑狐起来,“你当真要我画?论作画,莫说越陵,就是整个大燕有谁能与你相比,不画。”

    常清璆听此话,轻叹一句,“罢了,原是我贪心,殿下肯赏脸来我这歇息片刻,已是天大的恩赐,如何敢多求别的什么。”

    游弥棠听这话忽地生了几分愧意,她暂留于此原是他主动邀请,但他平日喜独处,连这船上,除了一船夫在后方就不曾有旁人,自然是瞧见她一人在岸边淋了雪才邀她上船,这会儿拒了他反倒显得她的不是。

    游弥棠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倒也不是不能画,只是我不常作画,画了怕是要遭人嫌弃罢了。”

    常清璆一只手撑着脸微微前倾,笑吟吟地说道:“能得殿下丹青乃是恩荣,合该捧起来供着才是,怎会嫌弃。”

    游弥棠撇他一眼,心中冷哼,道:“供起倒不必,还请大人给本宫几分薄面,莫拿去垫了桌角就好。”

    她这算是答应了,常清璆仍笑着,作了个请的手势。

    游弥棠起身走到桌案前,提起一旁的毛笔,微微思索着,她看向常清璆,手中的笔不自觉抵在下巴那儿,目光斜到他身前的案上,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笔沾了墨开始细细描绘,偶尔看一眼那边,没多久就停了笔。

    常清璆走过去看,纸上大片留白,她在纸上只画了一枝寒梅,枝上有九朵花,每朵九瓣,点墨间便见自由洒脱之象,娴雅素净,意简韵深。

    “消寒图。”常清璆一眼看出她的意思,消寒图算是冬至的文房之趣,绘幅梅花,九朵九瓣,九九八十一瓣,每日涂一瓣,涂满后就到暖春时节。

    “是。”游弥棠点点头,“大人将此画挂于寝屋内,每日取胭脂抹一瓣,待这如雪寒梅成了含粉的杏花,便是冬散春来之时。如此,既全了我对大人的祝愿,亦免了这画垫桌脚的命运,岂不是两全其美。”

    常清璆颔首表示赞许,回了茶案前揭开了炉上的小壶,壶内浮起软糯的汤圆,红枣,枸杞和酒酿,热气随着壶盖掀开而弥漫开来,“我自小在南溪长大,故而还留着那边的一些习惯。”他替游弥棠打了一小碗酒酿汤圆,那碗汤圆看起来香甜可口。

    在这寒冬之时吃上一碗热腾腾的汤圆,确实是很不错。

    游弥棠很喜欢冬酿酒,不知不觉间多喝了几口,便觉着酒热微醺,她定眼盯着眼前的人,开始仔细打量起来。

    常清璆仍是那副温润的样子,含着笑任她打量。他的头发披散下来,柔软乌黑,微微发卷,比平日里冠着发的清冷模样多了些慵懒随和,那双眼眸仿佛含着薄雾似的,肤色苍白,眉间一点痣,朱色的,很小,不细看根本注意不到。肌肤润泽无暇,除了颈间有处淡淡的,薄粉的痕迹。

    游弥棠收回了视线,她觉得面上发热一直散不开,想扇扇风,却发觉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羽扇不见了,许是在风怡楼跑丢在哪里,罢了。

    游弥棠说自己透透风,起身到舱前掀起帘子望了一眼外面,雪还在下,看起来今夜没有要停的意思,她干脆在棚下坐着赏起雪景来。

    今夜多饮了几杯酒,夜风吹来时贴着她的脸拂起她的发丝,散开了几分酒意,风拥过来时还混着湿润的水意。

    她觉得舒服便探手迎风,雪落在手中,没多久就消融,指间已无物,却留下若有似无的痕迹。

    恰如世间许多事物,大抵都如此。游弥棠无声发笑,放下了手。

    雪比原先更大了些,覆盖了原先的景象,暗色之中白茫茫的一片,看得游弥棠有些发怔。

    “我该回去了。”游弥棠站在船边,对着身后出来的人说道。

    “现下风雪大路滑难行,不如再等等。”

    “不必,今夜怕是雨雪不会停,再等下去封了路更不好走,不如早些回去。”

    常清璆没做声,将手中的雪狐披风敞开为游弥棠披上,替她系结,才缓缓说道:“殿下既执意要离开,我便不多留了。”

    他目光柔和,动作更是贴心细致,游弥棠望着他的脸有些不自在,移开了目光,说道:“多谢大人。”

    常清璆颔首微微一笑,唤船夫靠岸。

    船缓缓靠了岸,游弥棠便径直上岸,没再回头,背着身朝他招了招手。四周错枝的老树覆上一层雪,风雪肆意地呼啸而来,她微低着头收回手扯了帽盖住脑袋,压着帽口防止被风吹散,背影在看不清路的大雪和昏暗的天里渐行渐远。

    她独身踏着风雪向前,漫天大雪没能阻了她。

    一步一步,从容,平稳,不疾不徐。

    常清璆转身进了舱。

    一把绘着红梅的油纸伞在她头顶撑开,枝干劲瘦,红梅凌霜而开。

    她微怔,抬起头,常清璆打着伞在她身侧,面含笑意。“殿下就这般潇洒的撇下我走吗?”

    “你我今夜碰面本就不合时宜。”游弥棠停下脚步望着他,面色平淡。

    “原是如此,不过现在…”常清璆神色不变,倾身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游弥棠听完勾唇一笑,提了手在他跟前,嗓音放软,道:“那就有劳大人送我一程了。”

    常清璆仍是笑意如春,伸了手去扶她,她的手隔着精致的衣袖放在他腕上,纤细,白净。

    “说起来殿下送的消寒图缺了个最重要的东西。

    “什么?”

    “胭脂。”

    游弥棠莞尔,回道:“靖荣明日必然奉上。”

    “多谢殿下。”

    二人一路闲谈,偶尔有人匆匆路过,见一对玉人忍不住多看一眼,这多看了一眼却低下头不敢再看,比来时脚步更加匆忙地离开。

    长明河到长公主府的路程不远,只是走得慢耽搁了些时间,人刚到小络及几位家仆就迅速迎过来打伞,二人隔了把伞的距离相视一眼,众人围着他们抵着风,少了些许寒意。

    “天色已晚,大人不如就到府内歇息,正好我有话同大人说。”游弥棠望着常清璆,常清璆应下。

    她手中握住小络递来的汤媪暖手,小络上前附在身旁低声说了几句,她比小络高了半个头,小络讲话时得微微侧身听,随后点点头。“你先去给常大人安排间房,我去看看。”

    “常大人先随小络进房歇息,我失陪片刻。”

    “请便。”

    小络应下,到常清璆面前颔首作邀,领着他往另一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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