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崇玉的话出口后,一旁的谢九和谢一连气息都压到了最低,更是不敢去看谢长陵的反应。
而谢崇玉缓缓走到谢九身侧,在他一脸茫然中取过他手上的长剑,倒转剑柄,递给了谢长陵。
谢长陵看着那剑许久,闭上了眼:“谢家偏生就出情种吗?谢霁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谢崇玉垂在身侧的手轻颤,谢霁……他拼尽全力也没能阻止其求死之心的父亲。
谢长陵再次睁开眼,已是一片清明。
“谢崇玉,君家欠我们的血债,是已经被你抛之脑后了?”
谢崇玉眼中闪过一道不可明诉的痛楚:“不……我不敢忘。”
在帝京数年,谢崇玉听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谢霁犯下滔天大罪,能苟活十几年已经是陛下对谢家网开一面。
而那早已被皇权所掩盖的真相,从来便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
如若连他自己都忘记,又有何颜面去面对故去之人。
谢崇玉幼时最深刻的记忆,便是与父亲谢霁一同被囚时,谢霁一日甚过一日的憔悴,以及遥遥望向宫门的目光。
谢霁生性闲散,南宁又是富庶之地,半生顺风顺水,又与王妃年幼相识,顺理成章结成连理,并诞下一子,谢长陵。
直到昭元七年,帝王君璟南巡,谢霁率王府亲卫千里来迎,并在府内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也就是在那日,南宁王妃程嘉柔于谢霁身侧盈盈一拜,拜入了君璟的眼中。
谢霁在君璟眼中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惊艳,或者……是痴迷,他心生不安,举杯三次后便让夫人托辞不胜酒力悄悄离了席。
可已经太迟了。
君璟的翻脸来得突如其来,谢霁第一次表露出了自己强硬的一面,对着他向来敬重的帝王,他拔了剑。
即便如此,又怎么抵得过帝王的羽林卫。
生于江南,温雅娴静的程嘉柔,为了保住丈夫和幼子的性命,决然护在了谢霁身前,而后颤抖着,扶上了君璟递过来的手。
谢霁醒来之后,将谢长陵托付给亲信,孤身带兵追上了御驾,宛如螳臂当车般败于羽林卫,又被一路押解至帝京。
而那时,程嘉柔已然有孕在身。
后来,谢崇玉出生,南宁王妃香消玉殒,宫中却多了一位无人知晓来历的柔妃。
自身被俘,夫妻离散,并没有让谢霁就此颓然,他身着布衣,却不卑不亢,悉心将自身之学识一一授予了年幼的谢崇玉。
直到昭元十九年,柔妃的死讯传到了宫外。
谢霁在房内枯坐一夜,天蒙蒙亮起时,自刎在了帝京城前。
谢崇玉以前总是想,为什么谢霁不能再多等一刻,明明那时谢长陵已经有了救他出去的能力,可他依旧选择死在了帝京。
后来他才逐渐明白,帝京雪那样大,父亲怎么忍心把母亲一个人留在那里。
那十三年,支撑着谢霁和程嘉柔活下去的,不过是对方仍旧安好,哪怕是在自己目所不能及的地方。
……
“君珩必须死,你该知道的。”
谢长陵的话宛如一道惊雷,让谢崇玉瞬间清醒了过来。
谢霁那把被血染红的长剑似乎就在眼前,谢崇玉向后退了一步,面色霜白若纸。
“是我错了。”说出口的话似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帝京的暗线,在护你出京那次动用了大半,而今,是该重新埋下的时候了。”谢长陵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沈舟的身份可用。”
谢崇玉缓缓抬眸,哑声道:“你要我——”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谢长陵打断了他,“跟我回去,这里自然会有人来接替你。”
“我和他们接触过一段日子了。”谢崇玉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摇了摇头:“贸然换人,会令人起疑。”
“我留下。”
“你?”谢长陵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谢崇玉,你知道什么是暗线吗?”
“以身涉险,一旦暴露,就可以随时被抛弃的棋子。”
谢崇玉却垂下眸子,一字一句,却又无比决然地开口:“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绝无怨尤。”
谢长陵静静注视了他片刻:“别怪我没提醒你,刚才你也看到了,她对君珩,并非全然无情。”
接受沈舟的身份,他便只能如同今日一样,远远地看着顾皎站在君珩面前,而且不能泄露半分情绪。
“我知道。”谢崇玉语气毫无波澜,只是如玉般的面容血色一分分褪去。
谢长陵无意义地笑了笑:“希望你当真不会后悔。”
谢崇玉离开后,谢一走近谢长陵:“主公,这是否……”
“既然他想,就由他去吧,伤得多了,总会有心死的一日。”谢长陵淡淡道。
“也只有到那时候,我才能放心把南宁交给他。”
——
自打启程回京,顾皎已经蔫了好几天了。
回京的行程就没那么赶了,慕晚也不必时刻绷紧,反倒是顾皎自己,颇有一种山雨欲来的严肃感。
“你和陛下怎么了?”慕晚听着顾皎发出的第十三次叹息,抬眼瞥她一眼,颇有兴趣地问道。
其实在这儿待着的人原本不该是她的,可不知为何,来的时候还坐同一辆马车的两个人,如今却偏偏分开来坐了。
虽说这样是更合规矩一点,但顾皎和君珩……这两个人哪个看起来也不是讲规矩的。
她眼瞅着宽敞得能坐五六个人的马车里只有顾皎一个人,就不请自来地挤了进来。
“不知道。”顾皎有气无力地回道。
这事也不在她的意想之中,出门前她还纠结了许久,想着面对君珩时要说些什么。
可等了许久都没等来人,直到动身后她忍不住问了怀安才知道,君珩让他另外寻了一辆马车,回程时,并不与她同乘。
慕晚侧眸看着顾皎生无可恋的样子,想了想,问道:“他同你坦露心迹了?”
闻言,顾皎先是迟钝地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后差点惊得一跃而起:“你说什么?”
见了她的反应,慕晚则是露出一副果然被我猜中了的表情,笑得颇有些看好戏的意味。
顾皎却不淡定了,悄悄听了听了车外的动静,才道:“你怎么……”
话说一半又觉得不太合适,忍住了。
慕晚却并不在意,淡淡道:“他的心思又没藏多深,之前我和左相闲聊时提起了你,之后他就一直心不在焉的。”
“几次下来,我要是还看不出来才是蠢。”
顾皎:……
“所以你拒绝他了?”慕晚再次饶有兴趣地问起。
“没有……”
是没有,准确来说,她落荒而逃了。
随着思绪的回溯……君珩的话仿佛又响在了耳边。
——“我愿意像你说的那样做一个明君,那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陪着我,与我共赏这万里河山?”
他当时的神情太过认真,即便是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能让他开心点什么都行心态的顾皎,也不期然地愣在了原地。
答应不合适,拒绝也说不出口,她呆了半天,终于挤出了一句:“陛下……你是帝王,若你开口,会有很多人愿意做那个同你共赏的人。”
而后,君珩缓缓退开一步,脸上浮现出不知是自嘲还是苍凉的笑容,她不敢再看,说了句伤口疼便匆匆转身离去。
直到现在,她也没再见过他。
慕晚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片刻后开口道:“你当真不喜欢他吗?”
“我……”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却说不出口。
再记起君珩与她说起先帝的那日,顾皎只觉得自己可真不是个东西。
早知如此,那时就该和他说清楚的,她却为了安慰他而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
若不是她的态度给了君珩错觉,说不定现在两个人还可以继续相安无事下去。
现在好了,人家捧出来的一颗心,她接也不接,任由它摔了下去。
她要是君珩,现在连和她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
“阿晚,你知道我和谢崇玉的事吗?”她轻叹一声。
慕晚微一点头:“略有耳闻。”
她闭了闭眼,任由发丝垂落在脸颊旁,轻声道:“从我见到谢崇玉的第一面起,他对我来说便是不一样的。”
其实,随着年岁渐长,她哪里会不知道谢家和君家表面风平浪静的安稳,其实早晚有破裂的一日。
她并非喜欢多事的人,她也曾犹豫过,也曾试着不再那样依赖谢崇玉。
可当他小心翼翼地像献宝一样从怀中掏出一早去买的糕点放在她掌心,问他是不是哪里让她生气了的时候,所有的利害得失又全都被她抛之脑后。
那时,她甚至是有些自暴自弃地想,没到最后,谁又能知道结局,万一只是她多想了呢?
而如今结局已定,也证实了她的自欺欺人。
“我们相识七年,又只差一点就成了亲,即便走到如今这一步,我也依旧无法说,我彻底放下他了。”
顾皎抬起头,冲慕晚露出个无奈的笑:“所以阿晚,我怎么能心无芥蒂地接受君珩的心意。”
“或许,他不在意呢?”慕晚侧眸问道。
顾皎摇了摇头:“可我在意。”
“我说不出在看到君珩性命垂危之际,那些慌乱彷徨的情绪究竟是出于什么,可我不能自私到选择利用他去逃避另一段感情。”
“对他而言,太不公平了。”
良久,慕晚坐起身,伸手覆上她的肩头:“以后,我不会再问了。”
末了,她又道:“但是陛下那边,你也不能总拖下去。”
顾皎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所以我才发愁啊。”
君珩又不是什么心直口快的人,哪怕心里不好受也会自己忍着……
“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不是想得挺清楚?”慕晚掌心的温度渐渐抚平了她心中的烦乱。
顾皎怅然一笑:“阿晚,其实我真想不通,为什么会是我。”
她自问待君珩与待宁斐之等人并无什么不同,而他的感情太过炙热,让她惶惑的同时又多了几分不解。
慕晚收回手,抱臂靠在车厢上,朝外面的马车抬了抬下颌:“这我可回答不了,你要实在想知道,不若去问问前面那位。”
顾皎:……
慕晚笑笑,忽地又提起:“说来,沈舟这人,你打算怎么做?”
她看出顾皎有心重用这人,也听说过她在沈舟那碰了次壁,但是这次回京的队伍中,确多了沈舟的身影。
一问才知道沈舟不知何时改了主意。
“他说自己暂时没什么要去的地方,也有心想见见帝京的繁华,我想既是同路,不如一起,也有个照应。”
言罢,顾皎又道:“他身上没什么钱财,只是将将够用,我倒是有心让他和我爹见一面,文人相惜,说不准能把他留在朝中呢。”
“不怕他心怀不轨?”
顾皎失笑:“你不是已经查过他的出身了?”
慕晚沉吟片刻:“我还是觉得太过巧合,就算没有异常之处,也要小心为上。”
“知道啦,慕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