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顾皎路过君珩住处,下意识停下脚步朝里望了望。
却不期然看到了他长身玉立,站在阶前。
顾皎踟蹰了一下——现在转身就走,是不是不太合适?
纠结之时,君珩也看到了她,眸光微暗,却并没有移开视线。
与他对上视线,顾皎也没再纠结,边朝他走去边道:“之前不是还教训我不能受凉,如今也不多披件衣服就出来了?”
天气虽然暖和了,但君珩的身体却总是比不得旁人的。
“慕晚已经对外放出了我已至堰郡并遇刺的消息。”君珩淡淡道:“也放了那猎户自由。”
他望向远处:“过几日,承熙帝会在城楼之上面见堰郡民众。”
顾皎早就听慕晚说起过这事,不再追究猎户之错,是对堰郡的态度,也是变相地打散那些挑拨之语,收拢民心。
“那是好事,等这事儿了了,我们也可以启程回京了。”
君珩却并不如她所想的那般放松,而是目光灼灼地望向了她:“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顾皎困惑地仰头看他:“什么?”
“那日,与我同登城楼,你可愿意?”君珩喉间一滚,轻声道。
“好啊。”几乎是想也没想,顾皎便应了下来。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样爽快,君珩背脊微僵。
顾皎轻轻笑开:“你板着个脸,我还当是什么大事。”
“你难得问我一次,别说只是举手之劳,便是——”
君珩眼中流露出些莫名的情绪,加重语气打断了她:“你答应了?”
“我为什么不答应?”顾皎反问。
“无事。”君珩翎羽般的睫毛覆下,自语般低喃一句。
顾皎:?
扶着他到屋内坐下,顾皎顺手拿起一个果子削了起来。
“最近食欲可好了些?”她问道。
君珩却没答,她停下手看去,才发现他望着一处发呆,思绪不知道去了哪。
她伸出拿着果子的手晃了晃:“在想什么?”
本以为他不会说,可他看了她一眼,慢慢道:“我最近时常做梦,醒来后,有时会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顾皎想了想,试探问道:“你是梦到你了你的母妃吗?”
见他眸光微凝,她开口解释道:“那日你昏过去后,就一直在唤她。”
说到这儿,她忽然停了口。
她没说的是,除了母妃之外,他还叫了她的名字。
听着他的声音由急促变得低哑,她怕他就这样陷入梦魇,一声声都应了下来,最后差点被他凄惶决然的情绪给带进去。
想至此,她又有些不自在地转过了头。
君珩却仿佛没注意她的失态,低声笑了笑:“顾皎,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都宁愿她从未生下过我。”
闻言,顾皎不解地抬起头。
君珩看着她,轻声道:“世人常说,父皇曾是难得的明君。”
昭元帝君璟,在位前期勤政严律,朝中无人不惧他,却也无人不服他。
“可是,母妃死后,他命人将我带到他的面前,眼中却是惋惜。”
君珩忽地转向她:“你知道为什么吗?”
“是……因你而忆起了与你母妃的情意?”顾皎猜测道。
君珩讥讽一笑:“因为那时他的另外几个皇子都死了,而我相貌孱弱,与他心中的储君模样相差甚远。”
顾皎惊愕地睁大眼,她以为帝王凉薄,可毕竟虎毒不食子,况且在她印象里,先帝每每见到君珩都温和得宛如慈父。
“我母妃爱了他一辈子,却至死都没见到他最后一面,到最终,他怕是连她的名姓都不记得了。”
“倘若他当真冷情如斯,我或许也只会遗憾母妃所爱非人,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他也是有心的。”
君珩眼角的笑意愈发讥讽:“他的心上人,连笑都吝惜于展露给他,即便如此,在她死后,他还是大病一场,甚至连一向坚守的皇权霸业都置之脑后。”
听到这儿,顾皎忽地想到,前朝中一个广为流传的传言。
传闻,宫内曾有过一位柔妃娘娘,得先帝殊宠却始终对他冷若冰霜,就连死前也紧闭宫门,不肯见他。
她本以为是野史编撰,昭元帝哪里像个为情所困的人,如今听君珩所言,倒是确有此事?
君珩疲倦地闭上眼:“我以前只觉得可笑,可如今,我反倒有些理解他了。”
“如果注定不能相守,同死又何尝不算是一种夙愿得偿。”
顾皎原本要安慰的话哽在了喉中。
“你不该管我的,我死在那里,于你是解脱,于我又何尝不是?”
“顾皎,我真怕有一日,我会变成君璟那样——”
“不会。”
顾皎打断了他,语气坚定而果决。
他终于将自己的脆弱展现在了她的面前,而她一软再软的心却已经再不能多听一句。
她怕再听他说下去,便会忍不住想要答应他的所求,让他不再这样难过。
心中喟叹后,她认真地注视着他:“你不是他,也永远不会变成他。”
以君珩的身份,想要让她妥协,实在是太轻易的一件事了。
可他对她最狠的一次,也不过是给了她个挂名贵妃,连重话都是还没说几句,反倒差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就像现在,他分明知道她已经知悉了他的心意,却也由着她一再逃避。
这样的他,又怎么会和君璟一样。
顾皎说完后,房内久久没有任何声响。
半晌,君珩涩然开口:“顾皎,你能不能教教我,我该怎么做,怎么做才是对的?”
顾皎轻叹一声,将削好的果子递给他:“养好身体,别再把自己搞成这幅模样了。”
她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却偏偏只有这个没办法回答,只得装傻。
“你这一伤,不知牵动着多少人的心呢。”
“包括你吗?”
……
“自然。”
——
承熙四年春末,承熙帝于堰郡城楼之上,自罪己过,此事传至帝京,左相府一夜灯火未熄。
顺着木梯一阶阶迈上,推开那道隔绝外界与楼内的红门之前,顾皎深深吸了口气。
“待会儿要是情况不对,你就先撤——哎?”
左手忽然被人牵起,她还没来得及错愕,君珩已经伸手推开那道门,牵着她踏出一步,站在了万众瞩目的那个位置上。
……
一阵鸦雀无声后,城楼下纷乱的喧嚣骤然而起。
“是陛下,真的是陛下。”
“还有贵妃娘娘,传言是真的,朝廷没有放弃堰郡!”
“陛下!”
顺着人潮,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响起,黑压压的人群被慕晚带兵围成的人墙隔绝在外围,却依旧抵不住纷涌而上的喊声。
顾皎手心出了些汗,虽然之前就想象过这个场景,但真站在这儿,心中还是难免有些没底。
被握着的手指紧了紧,她下意识侧过头,君珩眸光清浅,直视前方,日光在他身上洒落了一层淡金,恍若天人。
慕晚一袭红衣银甲的将装,于民众之前果决转身,披风随风扬起,她单膝而跪:“臣慕晚,拜见陛下!”
身后的将士亦随着慕晚的动作,整齐划一地跪下:“拜见陛下!”
众人议论声渐息,不断转头交换着眼神,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原本站着的人群仿若潮水般渐次跪拜而下。
“元家作乱祸民多年,朕从未过问,以致铸下大错。”
君珩往前一步,看向身前的百姓,他声音并不大,但城前虽有数万人,却静默无声,所以清楚地传到了所有人的耳中。
“此乃朕之罪责,却连累堰郡百姓,朕于心有愧,诸位心火难平,朕亦无任何怨怼。”
人群中,越来越多的人抬起了头,看向了他们的天子。
“今日朕站在此处,便是以此身为证,对所有曾受其害的堰郡百姓表明悔过之心,君珩立诺于诸位,至此而后,朕在位一日,便必不会让堰郡再遭此种祸端。”
一字一句从君珩口中传出,掷地有声。
顾皎心头一颤,她专注地看着眼前之人,他墨发轻扬,目光坚毅,在微光映衬之下,耀目而昂扬。
慕晚微微垂头,将手按在了胸前,于一片静寂之中,高喊出声:“天佑我主!”
这时,众人才仿佛如梦初醒般,此起彼伏的声音交错响起:“天佑我主!天佑陛下!”
顾皎唇角轻扬,她知道,这一趟,算是来值了。
交握的手忽然动了动,她抬眸望去,君珩已经站回她身侧,呼吸轻浅。
周遭明明已被欢呼之声淹没,她却依旧清晰无比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顾皎,我原本不明白世人口中的盛世锦绣有什么动人之处,而现在看来,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倒也不错。”
她看着他的神色,想起前几日的对话,心底隐隐浮现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下意识想要回避他将要出口的话,他却并没有给她躲开的机会。
“我愿意像你说的那样做一个明君,那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陪着我,与我共赏这万里河山?”
——
城下,群情鼎沸之中,谢崇玉以沈舟的样子立于人中,遥遥望着楼上携手而立的两人,唇角带着一抹苦涩的笑意。
“后悔了吗?”
身后,一道声音传来,谢崇玉没有回头,收起笑意,淡淡答道:“你指什么?”
对他来说,可以后悔的事情太多了,后悔离开她,后悔来这一趟,后悔救下君珩。
可后悔是最没有意义的一个词,除了徒增伤感,又能做什么呢?
他一直太过清醒,每一次做出选择前,都清醒地知道要付出的代价。
说完,他转身离开,不再去看那幅让他心碎欲死的画面。
走到一处无人的巷子,谢崇玉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一直跟在身后的人。
“我以为你不会离开南宁。”
谢长陵淡淡一笑,眼中却毫无笑意:“原本是不会的,可是小九回来过一次,虽然极力想替你遮掩,但他毕竟是我带出来的人,又怎么瞒得过我。”
“你要了沈舟的身份,为什么?”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如果不知道,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谢长陵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一字一句道:“你救了君珩。”
谢崇玉垂下眼帘。
“啪——”
谢长陵怔然望向自己微颤的掌心,又缓缓看向谢崇玉。
谢崇玉眼中依旧平静无波,轻轻转过头,问道:“解气了吗?或者你可以再打一次。”
“谢崇玉!”
谢长陵急促地喘息几次,气极反笑:“好,很好,谢一。”
一个黑影跃出。
“带上所有暗卫,不惜一切代价,杀了顾皎。”
得了命令,黑衣人身姿拔起,就要离去。
谢崇玉猛然抬眸:“谢九!”
话音落下,谢九苦着脸现出身形,动作却丝毫不慢,不过瞬息便和黑衣人过下数招。
眼见两个黑影交手速度愈发提高,不分胜负下招式间渐渐透出了狠辣之意,谢长陵沉下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谢九巴不得早点听到这话,在谢一停手后立即收了招,偷眼看了眼谢长陵的神色后又赶紧垂下了头。
——两个主子吵架,他们做属下的最不好过了,两边都不好得罪,却必须得得罪一个。
谢长陵缓了缓心神,看向谢崇玉:“我让谢九跟着你,不是为了让你对我的人出手的。”
“你答应过我不会动她。”谢崇玉不躲不避地直视着他。
谢长陵曾对顾青行下手,即便知道他只是想借此斩断他和顾家的牵系,但他还是去找了他。
最后谢长陵妥协,答应让他回京探望顾青行的伤,以及日后不会对顾家任何人出手。
“那你又做了什么?”谢长陵冷冷一笑,“亲手救下自己的仇人?”
“如果顾皎的存在会挡了你的路,那她就该死。”
言罢,谢长陵再不去看谢崇玉的神情,背身而立,冷声道:“顾家父女是真心照拂过你,但一辈子这样长,你早晚会有放下的一天。”
“那你不若现在就杀了我。”
不带一丝犹豫的声音,让谢长陵不可置信地转过了头。
“如果她死了,那我会死。”谢崇玉直视着谢长陵的双眼,平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