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只点了一盏灯,在夜色降临后,只着中衣的男子静静地在书案上支着头,像是已然熟睡。
几个影卫从屋顶掠过,四处查看过没有异常后,便回到了各个暗角处。
等彻底没了动静,一人垂身翻下屋檐,步履自如却没发出任何响动,他轻巧地穿过回廊,在一扇打开的窗户旁停了停,眼珠一转见没人过来,便如鱼般滑了进去。
几乎同时,案边的人睁开眼,眼中没有半分睡意。
他行云流水般起身拿开纱笼,将蜡烛吹灭,在一片昏暗中,将窗户放了下来。
“主子。”
刚刚翻进来的谢九垂着手,神色怏怏。
“怎么这幅样子?”谢崇玉靠窗坐下,目光看着院内,淡淡道。
“沈舟的来历已经安排好了,原本借用这个身份的人也回了南宁,往后便只有一个沈舟了。”
谢九有气无力地回禀万情况,然后撇了撇嘴角:“主子,人救也救了,就算被发现又怎么样,这儿离南宁这么近,他们奈何不了我们的。”
谢崇玉,或者说是沈舟,没有回答谢九的话,窗外月色溶溶,他脑海中想起的却是几日前的那个雨夜。
君珩出京的事是暗中布置的,不知为何却没能瞒过谢家。
谢长陵让人给他带了信,信中提到顾皎会和君珩同往,所以他也没必要再待在帝京。
谢崇玉知道谢长陵在催他回去,也担心他会对君珩下手累及顾皎,便决定从堰郡这边借道去往南宁。
那晚他本是在客栈内留宿,心下却一直隐隐不安,便不顾谢九的劝阻赶到了云雾山。
不经意看到那个丝帕时,他就有了些许预感,打开后看到熟悉的字迹更是心头一紧,而后便一路顺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追了过去。
想都没想地掷出那把匕首后,他让谢九隐藏了踪迹,自己一个人露了身。
他同谢□□过变换嗓音的技巧,但在她面前,却险些没控制住好气息。
所幸雨声纷扰,她又心绪激荡,所以并没有注意到他开口时微颤的语调。
“而且主子,”谢九依旧滔滔不绝着,“当时您就不该出手的,哪怕稍微晚上那么一会儿,承熙帝现在都已经是具尸体了。”
“就差那么一点儿,咱就大仇得报了!”
“谢九。”
“怎么了主子?”
“你很吵。”
“……哦。”
忠心耿耿的谢护卫悻悻地闭上了嘴。
耳边清净下来的谢崇玉,静静合上眸,眼前浮现出她满是惊悸的眼神。
谢九说的,他又怎么会不懂。
或者说,没人比他更希望君珩就此死去了。
早在许多年前,他便在君珩看向顾皎的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感情。
那时他便暗暗提防起了君珩,在顾皎问起原因时又选择了避重就轻地撇开话题。
说来可笑,顾皎总夸赞他清风霁月,却并不知道在她面前,他一直是自卑的。
所以他更不敢让她知晓君珩的情愫,因为他承受不起任何失去她的可能。
而今……他做错了事,君珩却再一次回到了她的身边。
心中的恐慌一刻不停,在顾皎那决然咬向自己手臂时攀上了顶峰。
最终,他却还是选择救下了君珩,即便明知是错,明知可能会后悔。
只是因为他对她太过了解,如果君珩当真因此而死,她此生都会处于歉疚和自责之中,再难抽身了。
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到那种境地呢?
他宁愿自己身处阿鼻地狱,也不忍心误她片刻欢愉。
——
君珩还在静心养伤的时候,顾皎已经从周太医那获得了出门走动的准许。
慕晚把手上的事安排得差不多后,便常常陪着她活动活动筋骨,顺带说说闲话。
再后来,便聊到了沈舟身上。
“探子打听来的消息是,他祖上是商贾之户,幼时家境不错,文武都是选了最好的师父来教的,不过后来家道中落,就离了家四处游走。”
“我发现文人意气这词还真有些道理,就说这沈舟,明明本事不小,却偏偏做了个游士。”
顾皎眉间微挑:“你这话我怎么听出了些别有所指的意思?”
类似的话她可是在宁太傅跟顾青行诉苦时听到过好几次。
说的可不就是宁斐之。
“你少冤枉我,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慕晚却不上她的当。
“对了,前些日子沈舟还问起你来着,我只说你已经醒了,他也没再问。”
“问我?”顾皎眸光一闪。
“是啊,想来是贵妃娘娘花容月貌,让人一见钟情了也说不定。”慕晚轻笑一声道。
顾皎懒得理她,也觉得自己这么久了没去跟恩公道过谢,有些失礼。
她跟慕晚问了沈舟的住处,想了想又托怀安找了些珍贵的古籍带上,一瘸一拐地找了过去。
沈舟刚从院中起身,正要回房。
他仍旧是一身洗旧的月白色长衫,长发低挽,松松垮垮搭在肩上,若不是顾皎亲眼见过那匹狼被一击毙命的样子,怕是真以为他只是个文弱书生了。
听见脚步声,沈舟回过头,见是顾皎后微微一怔。
顾皎露出个和善的笑意:“沈公子这些日子住得可还适应?”
沈舟回过神,眸光在她身上落了落,而后轻声询问:“娘娘的伤可是无碍了?”
顾皎先是因他的称呼微微讶异,而后想到那日他也在场,自己和君珩的身份怕是早就从怀安他们的称呼中显露出来了。
“好的差不多了,这才有机会来跟恩公道谢。”她笑道。
沈舟却忙垂下头:“沈舟一介草民,怎么当得娘娘如此之言。”
见他推拒,顾皎也不再提,只道:“不请我进去坐坐?”
屋内的陈设很整洁,虽说是暂时的住处,但也能看出所住之人的心性。
沈舟没有推辞,收下顾皎带过来的古籍,又端过一杯淡绿色的茶水,放在了她手边:“这茶是青杏泡的,还搭了些陈皮,口感酸甜,娘娘尝尝?”
顾皎抿了一口,当即惊喜抬眼。
这茶,当真是很对她的口味。
见她喜欢,沈舟眸中也散开了些许笑意。
他知道她一定会喜欢,却以为再也没有机会拿给她尝……而今,即便相逢不识,对他而言,也已足够满足。
“恩公——”顾皎放下茶水,开口唤他。
“叫我沈舟就好。”沈舟打断她道。
顾皎转了转眼,而后一笑:“那……你也别自称草民了。”
“不瞒你说,我是当真听不大习惯这些称谓。”
沈舟犹豫一瞬,轻轻颔首:“好。”
顾皎笑着拿过杯子又倒了一杯茶,递给沈舟,在他伸手接过之时,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他的左腕之处落了落。
——那里白皙如玉,无一丝瑕疵。
不是他。
是啊,不可能会是他的。顾皎也不知是释怀还是放松般叹了一声,来时设想的那些可能面对的情形被一并抹除,望着眼前之人的目光便多了几分真情实感的感激。
她调整好神色,从容地冲他举了举杯,将茶水饮尽后又轻赞了一声:“好茶。”
沈舟淡淡笑着,亦是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闲闲地和沈舟聊了片刻,顾皎本只是不想太过冷场,最后却忍不住深深拜服于他渊博的才识经纶。
民间隐士颇多她是知道的,也耳闻过不少高人奇士的传说,但寥寥数语间将天下之势精准点出,无一句赘言,即便见惯了闻名帝京的才子宁斐之,她也依旧被惊艳到了。
要是顾青行在,以他爱才之心,一定会忍不住举荐他入朝,说不定还会结个忘年交什么的。
嗯……入朝?
顾皎走了走神,想到如今各怀心事的朝臣们,忽地便萌生了个念头出来。
“沈舟,”她改了口,“你日可有什么打算?”
沈舟目光微顿,而后笑道:“大抵是随心而走吧,没什么具体的想法。”
“那你可想与我们一道去帝京?”顾皎说完后又觉得这话有些突兀,又道:“我的意思是,公子既有这样的学识,若是无用武之地,实在是有些可惜。”
闻言,沈舟沉默一瞬。
“沈舟知晓娘娘好意,可……”他微微敛眸:“我并无为官之心。”
顾皎也明白过来,这样的人要是想有一番作为,早便成事了,哪里还轮得到她来引荐。
就像宁斐之,要是给他个一官半职,他得被那些条条框框给憋屈死。
“是我唐突了,公子莫放在心上。”她并不坚持,笑道:“但若是公子有什么需要,顾皎一定竭尽所能。”
沈舟清浅一笑,语调却微微变了:“娘娘这样许诺,是因为我救了陛下的缘故?”
提起君珩,顾皎眼中便带了些无奈,这些天他一直对她避而不见,也不知又在纠结些什么。
见状,沈舟眸色微沉,没等她开口,便道:“沈舟孑然一身,没什么牵挂,也没什么执念,但娘娘的好意,沈舟心领了。”
虽然一心想着报恩,但话已至此,顾皎也不好再提,暗暗惋惜了一瞬,便告辞而去。
在她走后,沈舟静默许久,抚上了自己的手腕。
那里……原本是有一道伤痕的。
那是很久以前,他在一块木牌上刻字之时,不小心错了刀留下的。
当时没有太过在意,过了段时日伤口便溃烂了几次,再之后就一直没有好,留下了疤痕。
谢九在易容之事上一向心细,在帝京之行前特意将他的手腕上也覆了一层蝉翼般的薄膜。
她方才……便是在找它吧。
即便他已刻意地敛去往日的痕迹,却还是让她察觉到了吗。
沈舟牵了牵唇角,虽是笑着,却苦涩得仿似下一刻便要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