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皎匆匆踏出房门,在岔路口犹疑一瞬,正要提步,身后忽地响起一个声音。
“你要去哪?”
她愕然回首:“君珩?”
君珩神色不虞,抿唇看着她,像是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
“你在等我?”顾皎不确定地开口。
几乎同时,君珩开口:“你还是不打算回去?”
“什么?”顾皎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住了。
君珩微微垂眸,语中带涩:“不是在顾府住了许久?”
顾皎恍然,继而失笑:“你这是怕我跑了?”
“我只是放心不下我爹,不过今日本也打算回去了。”她耐心解释着。
她看了眼他身后,询问道:“怀安怎么没陪你一起?”
倒是极少见怀安没跟在他身后,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在刑场。”君珩转身靠在石壁上,神色淡淡:“给元鹤和元清监刑。”
堰郡知县,元鹤。
闻言,顾皎沉下眸光,细细在君珩面上扫过。
其实,就算他没有在这儿等她,她本也是要去找他的。
倒是省了不少事。
她没有追问元鹤之事,转而道:“你还记得明华塔吗?”
……
明华塔处于帝京最繁华的地段,地势又偏高,所以又叫摘星塔。登上顶层后可遥遥望见巍峨肃穆的宫城,以及层楼叠榭的长街短巷。
千里之景,如在尺寸之间。
这里对顾皎来说,也有着一段还算值得追忆的过往。
那时恰逢君珩生辰,她思来想去都没想到什么拿得出手的生辰礼,便在宾客散去后独自将君珩拖出了宫。
她特意问过怀安,君珩极少特意出宫游玩,对帝京城的了解也并不多。
所以她便带他登上了明华塔。
生辰宴散的时候天色便已经暗了下来,待两人气喘吁吁登到塔顶时,各门各户都已经亮起了灯。
月色溶溶,一轮皎洁的圆月悬于空中,如水的银辉倾洒而下,远近的楼台阁宇间隐隐约约的烛光交相辉映。
顾皎也没顾及地上的灰尘,靠墙坐下,向君珩拍了拍身边的空处。
君珩喝了些酒,再加上一路微歇走到现在,面颊泛着些红意,挨着顾皎坐了下来。
夜色如墨,银辉倾洒而下,随着薄雾散去,点点星子露了出来,泛着淡淡的光辉。
街上已经静了下来,静谧安宁的氛围下,二人的呼吸都逐渐缓了下来。
还是顾皎先按耐不住,开口询问道:“如何?”
虽说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象,但身处塔上,却仿佛与朗月星辰只有一臂之遥,是往日所不能及的。
顾皎也是听人提过这里,不过真正登至塔顶,倒也是第一次。
“这是生辰礼?”君珩声音微哑。
“金银玉石你不缺,字画名帖又免不了借花献佛,实在无法,只能出此下策了。”
君珩侧头看她许久,才轻声道:“即是贺礼,便不能随意再送与他人。”
“七殿下既然开了口,自然好说。”她懒懒应下。
……
再次站在塔顶,回想起当初的约定,顾皎不禁有些感慨。
后来,她倒当真再也没来过这里。
转过头,君珩站在她身旁,望着一览无余的帝京城,墨玉般的眸子微凝。
“你在想什么?”
君珩回过神,反问道:“为什么忽然想到来这儿?”
顾皎撑着栏杆,也学着君珩望向远处:“总听人说,站在明华塔顶,几乎便将天煜国境尽收眼底,我好奇许久,但一直没机会来看看。”
唯一一次和君珩过来,还是在夜间。
“没机会?”君珩轻声重复道。
“答应过人家的事,总不好食言吧。”顾皎弯了弯唇角。
这个人家是谁,不言而喻。
“可我却来过。”君珩的话,却出乎了顾皎的意料。
“哦?”
君珩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那年生辰,同样是在这里,他仰头望着漫天星辰,身边是顾皎清浅的呼吸声,挣扎许久的心意忽地便清晰了起来。
他不敢看她,却觉得若不说些什么便是辜负了这意料之外的欣喜。
几番欲言又止,他终于低声道出了自己心中所想:“顾皎,我很欢喜。”
“明年……”他侧过头,想去捕捉她的目光,却怔在了原地。
顾皎已经枕在自己的臂上,脸朝向他这一侧,静谧又宁和地睡着了。
君珩看了她许久,抬手想要帮她拂下唇角的散发,触及她温热的呼吸后却又猛地收回了手,最终他只是解下外衣盖在了她的身上。
后来想起那晚,他脑海中全然记不起塔顶的风景,只记得她全然放松地坐在他身边,唇边笑意浅浅。
他当时虽遗憾,却也只是想,来日方长。
却不曾想过,后来几年的生辰,都再无她相伴身侧。
……
从往事中抽身,君珩望着顾皎,她眸中仍是一片澄澈,仿佛这些年的时光并未对她产生任何波澜。
他没骗她,他曾不止一次独自来过这里。
有时是白日,有时是晚上,每每抑制不住想要去与她求和的冲动时,他便会来这里待上许久。
然后告诉自己,看,冥冥中早有定数,或许在他没能说完那句话时,便注定了后来的种种。
“顾皎……”他今日本就心神不定,思绪动荡下一时竟分不出自己身处何时。
“君珩?”见他神情不对,顾皎微微提高声音唤了他一声。
君珩却向后退了一步。
“我似乎总是做错事。”
他摇摇头,自嘲一笑。
当年错了,而后又一错再错。即便做了这个君主,也未尽过一日之责。
眼瞧着君珩眼尾愈来愈红,顾皎甚至都没来得及细想,早年养成的习惯已经让她下意识地轻唤出声:“阿珩?”
这个称呼出口,她和君珩同时愣在了原地。
君珩眸中的自厌之色尚未散去,怔怔地看向了她。
她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喊他,却是他时隔三年,再次听到她叫他阿珩。
顾皎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不自在地转了转眼,最后还是抬眸迎向了君珩。
她望着他,忽地觉得此刻的他比以往更少了那些刻意的倨傲倔强,眼中氤氲着易散的雾气。
她忽然想,他为什么总是这个样子。
不愿意把伤处示人,却不知道不经意间的脆弱才最是让人心疼。
他看似万事不经心,仿佛天煜兴衰与他并无干系,可祸事当前,却又无法让自己对此置之不闻。
又是何苦。
她心中暗叹,却还是开口安慰道:“并非全然是你的错。”
“为君者,安邦定下,可终究有力所不能及之处,何况……元家心思不正,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的。”
君珩这才从那声“阿珩”中回过神,他轻嘲一声:“顾皎,你知道旁人怎么看我的。”
他望着脚下的帝京城:“就算没有堰郡,也会有别的地方。”
上次在闲云轩,吏部几个官员交谈中透出来的意思又何尝不是大部分朝臣的想法。
他们面上对他恭谨,实际上却无人在意这个形同虚设的君主,朝臣尚且如此,遑论千里之外的堰郡。
随着他的话,顾皎不觉想到了承熙帝那难言的风评。
“那为何……”她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明明是可以打破那些话的。”
励精图治,于君珩而言并非不能,而是不肯。
他并非没有治国之才,至少在三年前,他的才识韬略,比起享誉帝京的宴沉言亦是毫不逊色的。
而如今世人谈及承熙帝,那些人云亦云的讥讽之语,分明便是虚言。
许久,君珩扯了扯唇角。
“父皇立我为储君之前,曾让清云观的道士卜算过一签。”
他似是回想起什么,眸中嘲意更甚:“星沉月落,一枕南柯。”
便是顾皎不懂签文,也听得出这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签文何解?”
君珩垂下眸,神色淡淡:“大凶。”
“那道长——”
“死了。”君珩转过身,靠着塔栏坐下,仰头闭了眼。
“父皇亲手杀了他,又将那只签扔进了鼎炉里。”
顾皎抿抿唇,蹲下身道:“卦数无常,做不得数的。”
君珩顿了顿:“你是在安慰我吗?”
“你若想,那就是。”
“顾皎,我其实不在乎天命之说。”君珩语带嘲意:“我只是觉得很无趣,若非父皇的子嗣只余我一人,或许他拔剑所杀之人,就不是那个道士了。”
“他立我为储,不过是别无选择罢了。”
“你对先帝有怨?”顾皎就势在他身旁坐下,轻声询问道。
不过也是,他被母妃冷待的那段日子,先帝怎会半点不知情,正因如此,才更显凉薄。
君珩想了想,而后认真答道:“谈不上,只是无关之人而已。”
顾皎想笑,却没笑出来:“你……不愿意如他之愿,所以尽敛光华,哪怕背负骂名。”
这一句,是肯定的语气。
君珩仰起头:“本就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当这个君主,不是吗?”
“既然不被任何人期待,我如何去做,又与旁人何关。”
顾皎怔怔看着他,片刻后,垂眸一笑。
“你登基时,我并未到场相贺,而今开口……也不知还作不作数。”
“陛下贤明圣德,来日,必当青史留名,万世荣光。”
她目光灼灼,专注而认真地说着,仿佛这便是她此刻的心中所想。
闻言,君珩定定地望着她,良久才道:“你希望我做个明君吗?”
“我如果说不,岂不是太过大逆不道?”顾皎失笑道。
“我答应你。”
淡淡的声音响起,仿佛只是茶余饭后的一句闲言。
顾皎却明白其中分量之重,正因如此,她才没忍住愣了愣神。
她今日邀君珩来此,本不过是一时兴起,也想要让他从堰郡之事上分些心出来,不再那般郁结。
却没想过他会忽地心绪动荡,又牵出后来的事。
可这……虽是意料之外,却也实在令人惊喜。
除却江山百姓,她私心里,也希望君珩能由此逐渐放下过往,而不是如今这般,明明已在万人之上,却仿佛隔绝于天地之外,独余他一人。
“君珩,我承你一诺,也许你一诺可好?”
顾皎此言并非是想要送个人情,她只是忽然希望,在此刻,能让他不再看起来那样孤寂。
“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你我二人是何种身份,我都不会站在你的对立面。”
“无关顾府,也无关君家,只要不伤及身边之人,哪怕你不再是承熙帝,我说的话依旧作数。”
自她开口君珩便沉默了下来,待她说完后,将这几句话在心底过了几遍,连呼吸声都轻了许多。
他忽地抬头,望向她的眼睛:“若你反悔了呢?”
顾皎默了默,还是忍不住为自己抱不平:“我答应过你的事儿什么时候反过悔?”
她这么情真意切的许诺,他不动容也就罢了,怎么还质疑呢?
作为顾青行的女儿,不谈一言九鼎,但也算得上一诺千金吧。
君珩却抿了抿唇,像是想到了什么,撇开了眼。
顾皎:?
看这样子……难不成她还当真对君珩失约过?
可她想了又想,脑海中全无半点端倪。
顾皎纠结时,君珩已经闭上了眼,淡淡的呼吸声轻而平稳。
余光注意到他单薄的衣衫,她再一次没忍住,把自己的披风拽了过去,挡住了塔顶的风。
而后,她抬头望望头顶的晴空,轻轻叹了口气。
她也没注意,君珩忽然僵了一瞬的身体,还有逐渐急促的心跳声。
城下,夹杂着吆喝和呼喊的声音并不清晰地传到耳畔,日光洒在二人肩上,地上的影子宛如相互依偎着,不辨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