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顾皎匆匆踏出房门,在岔路口犹疑一瞬,正要提步,身后忽地响起一个声音。

    “你要去哪?”

    她愕然回首:“君珩?”

    君珩神色不虞,抿唇看着她,像是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

    “你在等我?”顾皎不确定地开口。

    几乎同时,君珩开口:“你还是不打算回去?”

    “什么?”顾皎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住了。

    君珩微微垂眸,语中带涩:“不是在顾府住了许久?”

    顾皎恍然,继而失笑:“你这是怕我跑了?”

    “我只是放心不下我爹,不过今日本也打算回去了。”她耐心解释着。

    她看了眼他身后,询问道:“怀安怎么没陪你一起?”

    倒是极少见怀安没跟在他身后,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在刑场。”君珩转身靠在石壁上,神色淡淡:“给元鹤和元清监刑。”

    堰郡知县,元鹤。

    闻言,顾皎沉下眸光,细细在君珩面上扫过。

    其实,就算他没有在这儿等她,她本也是要去找他的。

    倒是省了不少事。

    她没有追问元鹤之事,转而道:“你还记得明华塔吗?”

    ……

    明华塔处于帝京最繁华的地段,地势又偏高,所以又叫摘星塔。登上顶层后可遥遥望见巍峨肃穆的宫城,以及层楼叠榭的长街短巷。

    千里之景,如在尺寸之间。

    这里对顾皎来说,也有着一段还算值得追忆的过往。

    那时恰逢君珩生辰,她思来想去都没想到什么拿得出手的生辰礼,便在宾客散去后独自将君珩拖出了宫。

    她特意问过怀安,君珩极少特意出宫游玩,对帝京城的了解也并不多。

    所以她便带他登上了明华塔。

    生辰宴散的时候天色便已经暗了下来,待两人气喘吁吁登到塔顶时,各门各户都已经亮起了灯。

    月色溶溶,一轮皎洁的圆月悬于空中,如水的银辉倾洒而下,远近的楼台阁宇间隐隐约约的烛光交相辉映。

    顾皎也没顾及地上的灰尘,靠墙坐下,向君珩拍了拍身边的空处。

    君珩喝了些酒,再加上一路微歇走到现在,面颊泛着些红意,挨着顾皎坐了下来。

    夜色如墨,银辉倾洒而下,随着薄雾散去,点点星子露了出来,泛着淡淡的光辉。

    街上已经静了下来,静谧安宁的氛围下,二人的呼吸都逐渐缓了下来。

    还是顾皎先按耐不住,开口询问道:“如何?”

    虽说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象,但身处塔上,却仿佛与朗月星辰只有一臂之遥,是往日所不能及的。

    顾皎也是听人提过这里,不过真正登至塔顶,倒也是第一次。

    “这是生辰礼?”君珩声音微哑。

    “金银玉石你不缺,字画名帖又免不了借花献佛,实在无法,只能出此下策了。”

    君珩侧头看她许久,才轻声道:“即是贺礼,便不能随意再送与他人。”

    “七殿下既然开了口,自然好说。”她懒懒应下。

    ……

    再次站在塔顶,回想起当初的约定,顾皎不禁有些感慨。

    后来,她倒当真再也没来过这里。

    转过头,君珩站在她身旁,望着一览无余的帝京城,墨玉般的眸子微凝。

    “你在想什么?”

    君珩回过神,反问道:“为什么忽然想到来这儿?”

    顾皎撑着栏杆,也学着君珩望向远处:“总听人说,站在明华塔顶,几乎便将天煜国境尽收眼底,我好奇许久,但一直没机会来看看。”

    唯一一次和君珩过来,还是在夜间。

    “没机会?”君珩轻声重复道。

    “答应过人家的事,总不好食言吧。”顾皎弯了弯唇角。

    这个人家是谁,不言而喻。

    “可我却来过。”君珩的话,却出乎了顾皎的意料。

    “哦?”

    君珩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那年生辰,同样是在这里,他仰头望着漫天星辰,身边是顾皎清浅的呼吸声,挣扎许久的心意忽地便清晰了起来。

    他不敢看她,却觉得若不说些什么便是辜负了这意料之外的欣喜。

    几番欲言又止,他终于低声道出了自己心中所想:“顾皎,我很欢喜。”

    “明年……”他侧过头,想去捕捉她的目光,却怔在了原地。

    顾皎已经枕在自己的臂上,脸朝向他这一侧,静谧又宁和地睡着了。

    君珩看了她许久,抬手想要帮她拂下唇角的散发,触及她温热的呼吸后却又猛地收回了手,最终他只是解下外衣盖在了她的身上。

    后来想起那晚,他脑海中全然记不起塔顶的风景,只记得她全然放松地坐在他身边,唇边笑意浅浅。

    他当时虽遗憾,却也只是想,来日方长。

    却不曾想过,后来几年的生辰,都再无她相伴身侧。

    ……

    从往事中抽身,君珩望着顾皎,她眸中仍是一片澄澈,仿佛这些年的时光并未对她产生任何波澜。

    他没骗她,他曾不止一次独自来过这里。

    有时是白日,有时是晚上,每每抑制不住想要去与她求和的冲动时,他便会来这里待上许久。

    然后告诉自己,看,冥冥中早有定数,或许在他没能说完那句话时,便注定了后来的种种。

    “顾皎……”他今日本就心神不定,思绪动荡下一时竟分不出自己身处何时。

    “君珩?”见他神情不对,顾皎微微提高声音唤了他一声。

    君珩却向后退了一步。

    “我似乎总是做错事。”

    他摇摇头,自嘲一笑。

    当年错了,而后又一错再错。即便做了这个君主,也未尽过一日之责。

    眼瞧着君珩眼尾愈来愈红,顾皎甚至都没来得及细想,早年养成的习惯已经让她下意识地轻唤出声:“阿珩?”

    这个称呼出口,她和君珩同时愣在了原地。

    君珩眸中的自厌之色尚未散去,怔怔地看向了她。

    她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喊他,却是他时隔三年,再次听到她叫他阿珩。

    顾皎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不自在地转了转眼,最后还是抬眸迎向了君珩。

    她望着他,忽地觉得此刻的他比以往更少了那些刻意的倨傲倔强,眼中氤氲着易散的雾气。

    她忽然想,他为什么总是这个样子。

    不愿意把伤处示人,却不知道不经意间的脆弱才最是让人心疼。

    他看似万事不经心,仿佛天煜兴衰与他并无干系,可祸事当前,却又无法让自己对此置之不闻。

    又是何苦。

    她心中暗叹,却还是开口安慰道:“并非全然是你的错。”

    “为君者,安邦定下,可终究有力所不能及之处,何况……元家心思不正,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的。”

    君珩这才从那声“阿珩”中回过神,他轻嘲一声:“顾皎,你知道旁人怎么看我的。”

    他望着脚下的帝京城:“就算没有堰郡,也会有别的地方。”

    上次在闲云轩,吏部几个官员交谈中透出来的意思又何尝不是大部分朝臣的想法。

    他们面上对他恭谨,实际上却无人在意这个形同虚设的君主,朝臣尚且如此,遑论千里之外的堰郡。

    随着他的话,顾皎不觉想到了承熙帝那难言的风评。

    “那为何……”她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明明是可以打破那些话的。”

    励精图治,于君珩而言并非不能,而是不肯。

    他并非没有治国之才,至少在三年前,他的才识韬略,比起享誉帝京的宴沉言亦是毫不逊色的。

    而如今世人谈及承熙帝,那些人云亦云的讥讽之语,分明便是虚言。

    许久,君珩扯了扯唇角。

    “父皇立我为储君之前,曾让清云观的道士卜算过一签。”

    他似是回想起什么,眸中嘲意更甚:“星沉月落,一枕南柯。”

    便是顾皎不懂签文,也听得出这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签文何解?”

    君珩垂下眸,神色淡淡:“大凶。”

    “那道长——”

    “死了。”君珩转过身,靠着塔栏坐下,仰头闭了眼。

    “父皇亲手杀了他,又将那只签扔进了鼎炉里。”

    顾皎抿抿唇,蹲下身道:“卦数无常,做不得数的。”

    君珩顿了顿:“你是在安慰我吗?”

    “你若想,那就是。”

    “顾皎,我其实不在乎天命之说。”君珩语带嘲意:“我只是觉得很无趣,若非父皇的子嗣只余我一人,或许他拔剑所杀之人,就不是那个道士了。”

    “他立我为储,不过是别无选择罢了。”

    “你对先帝有怨?”顾皎就势在他身旁坐下,轻声询问道。

    不过也是,他被母妃冷待的那段日子,先帝怎会半点不知情,正因如此,才更显凉薄。

    君珩想了想,而后认真答道:“谈不上,只是无关之人而已。”

    顾皎想笑,却没笑出来:“你……不愿意如他之愿,所以尽敛光华,哪怕背负骂名。”

    这一句,是肯定的语气。

    君珩仰起头:“本就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当这个君主,不是吗?”

    “既然不被任何人期待,我如何去做,又与旁人何关。”

    顾皎怔怔看着他,片刻后,垂眸一笑。

    “你登基时,我并未到场相贺,而今开口……也不知还作不作数。”

    “陛下贤明圣德,来日,必当青史留名,万世荣光。”

    她目光灼灼,专注而认真地说着,仿佛这便是她此刻的心中所想。

    闻言,君珩定定地望着她,良久才道:“你希望我做个明君吗?”

    “我如果说不,岂不是太过大逆不道?”顾皎失笑道。

    “我答应你。”

    淡淡的声音响起,仿佛只是茶余饭后的一句闲言。

    顾皎却明白其中分量之重,正因如此,她才没忍住愣了愣神。

    她今日邀君珩来此,本不过是一时兴起,也想要让他从堰郡之事上分些心出来,不再那般郁结。

    却没想过他会忽地心绪动荡,又牵出后来的事。

    可这……虽是意料之外,却也实在令人惊喜。

    除却江山百姓,她私心里,也希望君珩能由此逐渐放下过往,而不是如今这般,明明已在万人之上,却仿佛隔绝于天地之外,独余他一人。

    “君珩,我承你一诺,也许你一诺可好?”

    顾皎此言并非是想要送个人情,她只是忽然希望,在此刻,能让他不再看起来那样孤寂。

    “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你我二人是何种身份,我都不会站在你的对立面。”

    “无关顾府,也无关君家,只要不伤及身边之人,哪怕你不再是承熙帝,我说的话依旧作数。”

    自她开口君珩便沉默了下来,待她说完后,将这几句话在心底过了几遍,连呼吸声都轻了许多。

    他忽地抬头,望向她的眼睛:“若你反悔了呢?”

    顾皎默了默,还是忍不住为自己抱不平:“我答应过你的事儿什么时候反过悔?”

    她这么情真意切的许诺,他不动容也就罢了,怎么还质疑呢?

    作为顾青行的女儿,不谈一言九鼎,但也算得上一诺千金吧。

    君珩却抿了抿唇,像是想到了什么,撇开了眼。

    顾皎:?

    看这样子……难不成她还当真对君珩失约过?

    可她想了又想,脑海中全无半点端倪。

    顾皎纠结时,君珩已经闭上了眼,淡淡的呼吸声轻而平稳。

    余光注意到他单薄的衣衫,她再一次没忍住,把自己的披风拽了过去,挡住了塔顶的风。

    而后,她抬头望望头顶的晴空,轻轻叹了口气。

    她也没注意,君珩忽然僵了一瞬的身体,还有逐渐急促的心跳声。

    城下,夹杂着吆喝和呼喊的声音并不清晰地传到耳畔,日光洒在二人肩上,地上的影子宛如相互依偎着,不辨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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