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骨萦消(九)

    皇宫内的南四所是宫人住的地方,不过李长訚也住在这附近,其实在最早的记忆里,母亲还很受宠的时候,他也曾住过精致奢华的宫殿,只不过后来母亲被除以极刑,他发了许久的高烧,再醒来时已经被遣到了南四所,这里就是他长大的地方。

    南四所宫人虽多,但并不杂乱,平时各宫的奴婢也不怎么待见不受宠的十一殿下,他们走动时常常避开这个地方,因此程允棠到的时候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李长訚的住处像是冷宫一般,入了冬屋子里便犹如地窖,他躺在榻上,身上盖着两层被子,病后元气大伤,脸色苍白得很难看。

    听到门外的声音,李长訚微微抬眼,眸中晃出几分笑意,他艰难地起身披上外衣,打开门轻声道:“小望,你来啦。”

    程允棠握着火笼,一开门便被里面的寒意吓到,“十一哥,屋子里怎么这么冷?”

    她将自己的火笼塞到李长訚手中,连忙转身阖上门,屋内与外面冷得没什么两样,李长訚住的地方很小,连药都是在屋子里煎的。

    “我上次给你带的补品你吃了吗?”

    李长訚平时很怕人,只有面对她的时候才会笑盈盈的,神情温和,“吃了的,小望,你不用再给我送了,我这里快放不下了,而且,若是被旁人看到,对你不好。”

    程允棠摇了摇头,“没事的。”

    “小望,你回来这么久,我一直没有机会好好和你说过话。”李长訚低低道,他语气有些担忧,“你在宫外过得好吗,有没有受欺负?”

    “我一切都好,没有受欺负,十一哥你呢?”

    李长訚笑了一下,“我也都好。”

    程允棠垂着目光,虽然他已经表现得很轻松,但这狭小冰冷,根本不像皇子寝宫的地方,以及李长訚那虽高挑,但单薄瘦弱的身躯,无不提醒着她,他过得并不好。

    “你病重,为什么不告诉我,倘若……”

    程允棠顿了顿,“倘若那日父皇没有召见你,你知不知道你可能会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

    “我知道……但,我这不是没死嘛。”

    李长訚目光柔和,盯着她道:“小望,不要皱眉。”

    他伸手点了点程允棠的眉心,一瞬即离,“你以前便总是皱眉。”

    他语调轻缓,亦如六年前那样,那时程允棠刚被幽禁冷宫,母后与舅舅还有程肆他们都死了,冷宫里什么都没有,宫门紧锁,夜里会响起那些同样被关在里面的女人们凄厉哀长的哭声。

    李长訚自己都过得一团糟,却在深夜偷偷跑到冷宫外,隔着一块巴掌大的墙洞,将自己省下的食物笑着递给她。

    他以前只是孤零零地窝在南四所,六年前,阿晋刚出生不久,他非足月,一出生便体弱多病,李戬因程家的事心力交瘁,知道这个孩子活不久,亦无心关照,是李长訚主动去找李拓溦与李择参做牛做马,讨好他们以换取钱财,贿赂宫人取来衣食药物,不是他,可能他们早就死了。

    程允棠抬头看他,目光微动,“十一哥。”

    她吸了一口气,“你是这个宫里,我唯一的亲人了。”

    哪怕龙椅上坐着的是她的父皇,她有数个兄弟姐妹,可真正意义上的亲人,却只剩同父异母的李长訚。

    听到她的话,李长訚眉梢扬了扬,笑道:“我知道,小望,你也是我唯一的亲人。”

    他们是两个同病相怜的人,李长訚目睹母亲被处以剥皮之刑,他那时刚记事,这场鲜血淋漓的惨痛如烙印一般钳在了他往后数十年的人生中。

    而每一个电闪雷鸣的下雨夜,程允棠都能想起母亲与舅舅死的那日,华阳宫与午门怎么都冲不掉的血迹。

    “所以……如果下次再出现这样的事,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好。”

    程允棠认真道:“十六被禁足在武英殿,年前宫内大概会消停些,只不过,十六心里定然怨恨,将来他若是解了禁足,必定会针对你。”

    “十一哥,南四所不是久待的地方,不过你放心,这次你救了七哥的孩子,他总得还你一个人情。”

    李长訚脱口而出道:“小望,我在南四所没什么的,这么多年我都过来了,你不要为……”

    “十一哥。”

    程允棠抬起头,“放心,我心中有数,你不用担心我。”

    “好……”李长訚垂下目光,“我知道你向来是有主见的。”

    她不能在南四所待太久,这里有奴婢人来人往,迟早会看见她。

    程允棠临走时将身上的披风解下,“这里冷,我不能时常过来给你送东西,你病还没好,夜里若是冷,便将它盖在身上。”

    “你是妹妹,我不能总拿你的东西。”李长訚有些为难,“况且,我并不能帮到你什么,反而还会给你添麻烦。”

    “不要这么说。”

    程允棠打断他,“你帮了我许多,没有你,可能我当初早就跟阿晋一起死了。”

    她道:“你在南四所再捱些时日,若是真想谢我,等什么时候出宫建府了,请我登门喝杯茶吧。”

    李长訚愣了一下,随即笑开,没有再扭捏,轻声道:“好,我请你喝茶。”

    程允棠只待了片刻,说了几句话后便推门离去,李长訚跟上前想要送她却被她推回了屋中,她来过后,向来冰冷的屋内似乎也温暖了许多。

    李长訚大病未愈,他不像李齐豫那般作为皇长孙身边会围绕着许多人,有数不清的名贵药材递到面前,毒是解了,身体却虚弱得厉害,方才站起来和十三说几句话差不多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十三给的东西他都舍不得动,李长訚慢悠悠地抚摸着披风上的绒毛,花纹,他心情很好,甚至轻声哼出了儿时母亲哄睡时唱与他听的西域歌谣。

    他哼完了歌,抚着披风的手似乎能感受到上面十三留下的温度,李长訚重新躺回榻上,将披风紧紧抱在怀中,上面残留着女郎留下的温度与气味,他抱着它,难得地安然睡去。

    江南的夜永远是波光粼粼的。

    巷子里传来歌女咿咿呀呀弹唱的曲声,阿檀手起刀落,将这个月第三次潜入公主府的密探斩下。

    这些人来自各个势力,聿都的世族远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安和,明婵公主在普世意义上存在不贞的可能,那么她便不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但如果她极受宠爱,那将会是一个很有价值的婚配对象。

    因此都城内私下打听公主的人数不胜数,更有人胆大包天深夜密探,亦有人将她视作隐患,只想早日铲除。

    天未明时,七王府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李孚谕垂首看着面前戴着兜帽的女人,声音平稳,“十三妹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程允棠抬手摘下兜帽,唇角微微扬起,“七哥,我想请你帮个忙。”

    李孚谕面无表情,“我身上有什么值得十三妹挂念的东西吗?”

    “七哥立过功,又受父皇赏识,我想让你帮十一哥求个恩准,让他能出宫建府,远离宫中纷争。”

    李孚谕冷冷道:“我竟不知,什么时候你和十一这般兄妹情深了?”

    程允棠没有隐瞒他,“十一哥纯良,我走投无路时他曾帮过我,这次十六虽被禁足武英殿,谢贵妃亦降了位份,可你我心知肚明,只要江南世族尚在,十六迟早会被放出来,到那时,想来七哥会很难办吧。”

    李孚谕扯起嘴角,嗤笑道:“十三妹今夜登门,恐怕不只是为了让我给十一求个恩准那么简单吧。”

    程允棠挑眉,“七哥还认得这个吗?”

    她抬手展开,掌心赫然握着一支刻有猛虎图案的箭羽。

    李孚谕眉心一蹙,猛然伸手抢过,狠狠折断。

    程允棠并没有制止,她神情镇定,“一支断箭罢了,七哥是觉得我只有它吗?”

    李孚谕神情有一丝愠怒,他反应过来,半年前将姚昶调出死牢后再灭口的事情他自以为做得隐秘,没想到还是留下了一点蛛丝马迹叫她找到了。

    “姚昶为了活命,一半家产给了你,他被调出死牢后带着另一半家产连夜出城却被你灭口,姚昶此人贪生怕死,六亲不认,跑的时候连自己的妻儿都不要了,七哥不如猜猜她们现在在哪儿。”

    还能在哪儿,李孚谕握紧了拳头,这两个人现在就在李十三手中,这就是他让人在刑部换死囚的罪证,李十三有他的把柄。

    “你想做什么?揭发我吗?”

    程允棠笑了笑,目光恬淡,连发丝都透着柔和,“我没有这么蠢。”

    江南世族顶了半边天,李戬让李孚谕留在京城,就是为了牵制谢贵妃与其父身后的世家,她这个时候揭发李孚谕,是和帝王作对,吃力不讨好,反倒让李戬疑心。

    “几次刺探下来,七哥大概也明白想在京中杀我不是什么易事,我们不如各自后退一步,井水不犯河水,我不会将姚昶的妻儿交出去,再者,我不过一个公主,对七哥你造成不了任何威胁,何必在我身上费心思。”

    李孚谕沉吟许久,他眸光深暗复杂,半晌,才开口道:“过几日,我会给父皇递折子让十一出宫建府,还望十三妹能信守今夜承诺,你我之间,自此井水不犯河水。”

    程允棠敛祍一礼,“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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