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骨萦消(十)

    关着李拓溦的地方是武英殿偏殿后的一处屋子,他从出生到现在十八年都没吃过什么苦,最近短短几日却瘦了一圈,眼下乌黑,下颌上亦长了一圈胡茬。

    李择参让人给看守的侍卫递了一袋钱,他嘻嘻退让,谄媚地笑起来,“殿下,微臣这便去外面守着,您自便,不过一会儿微臣要和下一班的人交接,殿下可要赶快出来。”

    “嗯。”

    李择参冷冷应了一声,他上前推开门,道:“十六。”

    李拓溦呆坐在窗户前,闻声抬起头,有气无力道:“九哥,你怎么来了。”

    “我给了外面的凌霄卫一笔钱,话不能说太久,你在这里如何,吃住还好吗?”

    李拓溦讥笑,“你看我现在这样子像好吗?”

    “这……”

    他道:“父皇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我现在亦不知。”李择参摇了摇头,“昨日老七给父皇递了折子,说十一救了他的孩子,是李齐豫的救命恩人,最开始冤枉了他实在心中有愧,他想用过去的战功给十一求个恩典,让他能像正常成年皇子一样出宫建府。”

    “哈?”

    李拓溦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老七给十一求恩典!?”

    “是,父皇同意了,现在正在给十一选府邸的位置,听闻封号是‘延平’。”

    “那就是郡王了?”李拓溦啧道:“还真给李十一捡到便宜了,老七居然拿军功去给别人换恩典,他什么时候这么大义无私,知恩图报了,不对。”

    李拓溦“呸”了一声,“我根本就没有下毒害他儿子,李孚谕诬陷我,害我被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他大义个屁!要我说,指不定是他自己禽兽不如给亲儿子下毒来陷害我。”

    “真看不出来啊,李十一平时跟着我们后面屁颠屁颠,嬉皮笑脸的,他居然背地里抱上老七大腿了,我早就说了,这李孚谕就是个祸害,有他在京一日,我便睡不安稳一日,当初就不应该让他活着从朔北回来!”

    可是光想有什么用,安排了四次刺杀,没有一次成功便算了,还将把柄留在了对方手中,最后只能被反将一军。

    “九哥,怎么办,我真的不想再继续关在这儿了。”李拓溦苦着脸,“还有,我母妃如何了,她胆子小,又被降了位份,我被禁足后,定然日日哭个不停。”

    “放心,我来时去看过娘娘了,娘娘一切都好。”

    李择参宽慰道:“你也不用担心会关太久,现在已经十月,不管如何,腊八、除夕,宫中总是要办家宴的,父皇也不可能将你在武英殿关一辈子啊。”

    李拓溦青紫的脸色缓和几分,他眼底的恨意浮上来,一身戾气,恶狠狠道:“我出去后迟早杀了老七。”

    李择参叹了一声气,想要说些什么,方才出去望风的凌霄卫回来道:“殿下,微臣要轮班了,您快出来吧。”

    “来了。”

    李择参低声道:“十六,我收买了外面的凌霄卫,有什么事你就托他告诉我。”

    “我知道。”李拓溦满面愁容,连声道:“九哥,你可要快些将我救出去哇……”

    外面的凌霄卫又催了一声,李择参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推门离开。

    他脚下迅疾,穿过武英殿的偏门,若有所思。

    李拓溦刺杀老七数次失败还被抓到把柄这件事倒是提醒了他,有的事情不能放到台面上去做,然而江湖上这些排得上号的杀手组织,一旦追根溯源起来便是一团糟,和各方牵扯利益太广,实在不安全,指不定哪天自己就被卖出去了。

    这些刀,不能放任他们有将刃转向自己的可能,难怪世族都会豢养死士,毕竟只有死人才最能守口如瓶。

    李择参心想,他也要造一把刀,一把见血封喉的刀。

    *

    毛皮商韩家的少爷被人发现惨死在一个荒废的巷子里。

    他身边带着的两个打手其实是韩家的奴仆,少爷死了,回去报信恐怕自己也保不住命,两个人干脆卷走韩进身上的钱财与首饰跑路,等人发现巷子里的尸体时,韩进早就死透了。

    燕回浑浑噩噩地回到朔阳县,他脑中一片混沌,什么都记不起来,恐慌与不安下,只能凭着本能翻过王宅高高的围墙,在程允棠从前住过的地方停下。

    入了冬,亭台周围的腊梅有些已经含苞待放,空旷无人的庭院开始初显当初他与程允棠规划的模样。

    燕回一步步走到屋檐下,初春的时候,冰雪消融,他也是这样停在她居舍外,隔着一扇窗,将一只羽翼未满的雏鸟送到她手上。

    他抬手,静静的夜里只有他的呼吸与指节叩动窗扉的声音,然而这次却不会有人打开窗站在他面前,燕回慢慢坐下,他歪头靠着墙,脸色死一般的沉寂。

    他已经不会哭了,脊骨就像是铁匠手上被捶打的铁块,人在经历过太多次世事无常后,眼泪与血液化作锻造中被蒸发的水汽,而他却只是一块失败的废铜烂铁。

    燕回坐在屋檐下,看着远处在梅花丛中欲隐欲现的亭台,后半夜开始下雪,他冷得瑟瑟发抖,天地之大,好像没有他的去处了。

    他没有像燕二里期望的那样,做一条会游泳的鱼,却从自己糟糕的人生中窥探出原来鱼也会溺毙在水中,也没有如程允棠走前所说,好好读书,过好自己的生活,可能某一点韩进说得很对,他真的是天生一条贱命,若是奢望太多,是会遭报应的。

    杀了人要血债血偿,天亮后燕回站起身,目光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熟悉的院落,心如死灰,他准备去衙门投案,县城衙门的官员会认识已是知府的王昌旻吗,王昌旻会将他杀人的事情告诉程允棠吗?

    不会吧,毕竟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千里之外的一个小消息会惊动她吗?如果知道后,会不会很恶心、很后悔关照过他这个人。

    燕回凌虐般地在心里鞭笞自己,后半夜天未明时他起身离开,若是等天亮后,洒扫院落的仆人进来看到屋檐下坐着个满身是血的人,定然要吓死了。

    脖子上的血迹已经干涸,黏在身上实在不舒服,路过一条河流时燕回停了下来,蹲在岸上打算洗把脸。

    月色正浓,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远处的村庄偶尔响起两声犬吠。

    蓦地,身后响起微弱的脚步声,燕回掬着水的动作一顿,方要转身,然而他这两日心情几次大起大落,心神耗损,脚下不稳,猛然栽倒在地,一张湿闷的汗绢也趁机紧紧按到了他的口鼻上。

    再之后便不省人事了,等他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口齿被堵住,长久昏迷后头晕目眩,只能零碎地听到身旁的交谈声。

    “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吗?”

    “对,两个月前犬戎屠了好多镇子,人都死光了,都是些没人管的孩子。”

    “五个,一共五贯钱。”

    “得嘞!”

    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过来,燕回皱紧眉,话音停下后不久,他身下坐着的地方开始轻轻摇晃,像是马车。

    手脚被捆住了,嘴里也塞着东西,头昏沉得厉害,想来当时在河边按在他口鼻上的应该是蒙汗药一类的东西,方才那人说什么,无父无母的孤儿,难道是人牙子吗?

    迷迷糊糊中有人不停轻踹他的身体,似乎很焦急。

    燕回神思回笼了几分,他艰难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对方瞪大眼睛,脸颊胀得通红,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立刻转过身,对方顺势将头靠到他被捆在身后的双手旁,燕回一把扯下他嘴里的布巾,对方也如法炮制。

    “燕崽!”

    “狗蛋儿?”

    几个月前北方突发战乱,县城里死了很多人,燕回许多认识的人都死在那场战争中,书孰的先生与同窗死得七七八八,燕回一直没有李狗蛋的消息,原以为他也不幸死于犬戎人的屠杀,没想到竟然还活着。

    一看到认识的人,李狗蛋顿时流下眼泪,“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燕回压着声音道:“你还活着,这些时日我没有你的消息,我去你家看过,见房子塌了,我还以为你……”

    “我没事,捡了条命,只是……”李狗蛋双手捆着,只能任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低声啜泣道:“只是奶奶没了。”

    燕回张了张嘴,顿时愣住,李狗蛋与他奶奶相依为命,那是个很和蔼的婆婆,燕回小时候吃过好几次她烙的饼。

    他垂下头,目光哀伤,“我爹也没了。”

    李狗蛋停下哭,二人一时相顾无言。

    许久,燕回道:“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

    李狗蛋摇了摇头,“我昨夜饿极了,在路边想看看能不能捡点东西吃,后来有个人看我可怜给了我一个馒头,我吃完头好昏,再醒来就这样了。”

    被捆住四肢堵住嘴,四周一片漆黑,还有好几个如他一般关在这儿的人,所幸的是他醒得很早,又认出其中一个是燕回,便连忙将他踢醒。

    燕回神情凝重,“我们好像被人牙子卖了。”

    “卖了!?”

    李狗蛋刚要说什么,蓦地马车一抖,微弱的光线通过缝隙探了进来,他终于看到燕回那一身干涸的血迹,霎时慌乱,差点没压住声音,“燕、燕崽,你身上……”

    燕回目光微顿,轻声道:“没事,鸡血。”

    “这、这样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被人捅了。”

    李狗蛋松了一口气,想起方才的事,又愁眉苦脸起来。

    马车内一共关了五个人,有男有女,有几岁稚童,也有如他们一般大的少年,四周被封得很严密,半点风都透不进来,捆住四肢的绳子打成了死结,根本扯不动,燕回尝试了一会儿,却只是弄得满头大汗。

    没多久,其他人醒来,车厢内开始发出碰撞与呜咽声,但这里封得很结实,完全没法撞出去,外面的人对马车内的动静视若无睹,甚至越行越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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