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骨萦消(八)

    江南湿润,似有微微迷蒙的小雨落下,一侧的宫婢走上前,高高撑起了纸伞。

    步辇缓慢,摇摇晃晃,程允棠阖着眼,耳边响起内侍的声音。她刚从崇明殿出来,为李戬按了半个时辰的头,现下双手酸涩,懒懒地搭在身侧。

    此时距离午朝还有片刻,崇明殿外的宫道上有不少官员,远远看见公主仪仗,纷纷停驻垂首行礼。

    方才还在交谈的几人停了下来,沈霁听到“公主”二字后,神色怔了怔,转过身,如其他人一般恭敬地垂下目光。

    李戬登基后大多孩子都夭折了,他的女儿不多,活着的也早已嫁人或是送去和亲,宫中如今只剩前不久刚回京的明婵公主,她向来受陛下宠爱,子女里能在宫中乘坐步辇的也就只有她一个。

    一阵风吹来,细雨微斜,打伞的宫人亦略抬手将伞往一侧倾去,垂帘薄雨后,摇曳的裙裾宛若池上缓缓绽开的芙蕖。

    高耸的宫墙下,年轻御史在一众低着头的官员间突兀地抬眼,柳眉星目,雍容华贵的公主在伞抬起的一瞬间亦看过来淡淡的一眼。

    程允棠面无表情,重新阖上眸。

    沈霁心神一趋,匆匆低下头,视线中公主的裙摆自面前晃过,等再抬头时,步辇已经走远。

    距离上次一面已经过去大半年,他心中怅然若失,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

    公主离开后,红墙下的官员纷纷松了一口气,午朝快要到了,他们准备前往金銮殿,正要转身时,沈霁却突然开口叫住了一人,亦如面对刑犯时那样的冷酷无情,道:“方才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轻辱公主,按律——当斩。”

    *

    霜降后,北方的清晨变得很冷,呼吸间鼻腔中满是干燥的冷风,喉咙里甚至能咳出血。

    燕回猛地被人踹醒。

    他还没睁开眼,便被提着衣领拖上前,头顶有人“啧”了一声,道:“不会真打死了吧?泼桶水把他弄醒。”

    他喉间满是铁锈味,猝不及防一桶冷水兜头浇下,清晨的寒风一吹,刺得他霎时清醒过来。

    眼熟的靴子逗狗一般拨了拨他的头,“诶。”

    燕回睁开眼,冻得通红的双目半死不活地抬起,这里不知道是哪儿,除了眼前人之外还有两个打手。

    毛皮商户家的少爷对上他那淬了毒似的眼神,丝毫不觉得惧怕心虚,反倒扯起嘴角,讥笑道:“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哦,我知道了,一定是恨我抢了你的名额吧。”

    韩进蹲下身,笑嘻嘻地看着他,“你没看错,乙榜十三名的位置上原本写的确实是你的名字。”

    燕回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还给我。”

    “还你?”

    对方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小杂种,你要知道人是分三六九等的,一个人要是占着原本不属于他的东西,是会减福气的,你看,你那瘸子爹是不是就死得很惨?”

    燕回眼皮抽搐,听他提到燕二里,死气沉沉的神色才动了动,“住口……”

    “哎,当初你爹从我家领工钱时,他那得意的样子,真是叫人可恨,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低贱的奴婢,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丑模样。”

    韩家过去在城东卖猪肉为生,日子也不算富有,后来意外走运靠贩卖毛皮发家致富,他这儿子是老来得子,没体会过多少穷生活,从小眼睛便长在脑门上,养得嚣张跋扈,张口闭口便是穷鬼,奴婢。

    “我爹不是奴婢。”燕回冷得发抖,一字字从生疼的喉咙里挤出声音,“我爹靠自己的双手……赚钱,他不是奴婢。”

    “是不是有什么区别吗?”

    韩进抬起脚踩在他肩头上,鞋面轻晃,拍着燕回的脸颊,“穷,就是贱,就是奴。”

    “县学取中名单张贴的时候,你是不是还以为自己将来可以成为进士郎?以为自己可以出人头地,可以带你那瘸子爹过上好日子?”

    “你想得倒挺美。一个连烂泥都算不上的东西,你只能叫做一粒灰,竟也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吗?也不看看你们有没有那个命。”

    其实韩进对读书一点兴趣都没有,但自古以来,商户的地位都不是很高,虽然腰缠万贯,但在真正的名门贵族眼里却低贱万分。

    他们一家不敢在鄙弃商户的官员,世家面前摆谱,明明已经从穷的桎梏中脱离出,身份地位却还在原地踏步,只好更加压榨针对其他的穷人。

    而提升地位最快的方法就是读书为官,可惜韩进本人实打实的草包废物一个,偏偏家中工人的儿子却榜上有名,这不是狠狠打了少爷的脸嘛!

    没关系,花笔钱,抢过来就是,还能好好给他个教训,两全其美。

    他说完,让人将趴在地上的燕回拖起来,想起县学刚放榜那段时日,家中奴仆与周围人无不明里暗里地讽刺他比不过一工人的儿子,商人再富,也比不过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将来他若是再被州学取中,便更是飞黄腾达了。

    燕回强撑着睁开眼,身上的衣服湿透,冷风一吹便紧贴着躯体,他冻得四肢僵硬,只是重复道:“还给我……”

    韩进笑了,神情戏谑,“你学声狗叫我就考虑考虑把名字换回你怎样?”

    燕回也扯起嘴角,笑容扭曲,“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取而不问是为偷,韩少爷做贼也做得这么理直气壮吗?”

    “你说什么?”

    韩进一把扯起燕回的头发,一拳头砸过去,燕回本就恼到极致,他素来便不是处处忍让的性格,因着肩膀被人按住动弹不了,他便不要命地用头向前撞去。

    韩进头上学官宦子弟那样戴着发冠与抹额,腰间亦挂满了配饰,一动起来浑身上下便叮当作响,燕回猛地撞过来,他身形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嵌着玉环的抹额“啪嗒”一声裂开,撞得他头晕目眩。

    燕回也好不到哪里去,韩家的两个小厮及时将他按住,他头上被豁开一条细长的伤口,血顺着脸颊流下,燕回却连眼睛都不眨,哪怕疼得额角都在抽搐,他却仍不死心地想要扑过去。

    “反了天了!”

    韩进捂着脑袋站起来,满面愕然,吼道:“摁着他!”

    他上前抬起脚,对着燕回的头狠狠踩了下去,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给脸不要脸?”

    “本来就是你……抢了我、我的东西。”

    “抢?”

    他语气轻慢,“我就是抢又怎样,你千辛万苦才得到的东西,我只需要花些银子就能拿过来,你再不甘心有什么用?这就是你的命,贱命。”

    燕回面色僵住,肩膀开始颤抖。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要么有钱,要么有权,像你这种一无所有的,只能被踩在脚下,做旁人的垫、脚、石。”

    韩进每说一个字,踩在他头上的力道便加重一分,他忽然翻出来一物,听到耳熟的声音,燕回挣扎的动作一顿,脸上所有的血色瞬间褪去。

    韩进从他的包袱里翻出了燕二里死前留给他的盒子,韩进随意地将木盒丢在一旁,他低头端详着紫毫笔杆上的刻印,讥讽道:“买这个,想必花了你爹快一年的工钱了吧?”

    “穷鬼硬装富,用自己够不起的东西也不怕折寿,哎呀,差点忘了,你爹还真死了。”

    燕回双目通红,他喘着粗气,撑着手想要站起来。

    韩进笑嘻嘻的,却残忍地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他清楚地知道对于燕回这种没爹没妈的人最大的精神寄托是什么,“等我用着你的名额去县学读书时,就大发慈悲地赏你个书童当当,也算满足你想进县学的愿望吧,哈哈。”

    话音落下,他手中使力,一把将紫毫折成了两段,随手掷在燕回面前。

    初冬的清晨,满地寒霜,燕回冻得半边身子已经没有知觉,他浑身湿透了,但方才泼下来的那一滩水现在才化成了利箭刺穿了他的四肢百骸。

    耳边嗡嗡作响,燕回脸上有一瞬间的茫然,他甚至忘了去嘶喊,平静到诡异,嘴唇只是微微启合。

    没有人听到他在说什么,韩进皱了皱眉,以为他是骂自己,俯身凑上前,“你在说什么?”

    燕回的声音极轻极冷,他的话像是从地底下渗出来的,落进耳底的一刹那便叫人背脊生寒。

    “我要你死。”

    韩进脸色一变,本能地想要往后躲,然而下一刻燕回遽然扑上前,他动作太快了,连身后的打手都没有反应过来,燕回拔出一直贴身放着的刻刀,他目光平静到像是在面对一滩死物,一只手摁着韩进的头,另一手握着刻刀,猛地刺了下去。

    韩进眼前白光一现,惊呼声卡在喉咙里,他太阳穴附近突突地跳,艰难地扭过头,看到了扎进自己脖颈里的刻刀。

    燕回神情毫无波动,他抬手拔出刀,脖颈上的筋脉被割烂,伤口暴露的瞬间血流如瀑地喷了出来,滚烫的,粘稠的人血溅了他满脸,他眨了眨眼,毫不犹豫地刺下了第二刀。

    想要奔过来的两名打手被这骇然的一幕惊得愣在原地,他们面色慌乱,然而这个满身狼狈的少年却如疯魔了一般,他机械的动作,空洞而漆黑的瞳孔,明明没有任何狰狞的神情,二人协力轻而易举地便能将他拖开,可仍旧没有一个人敢走上前。

    短暂地犹豫了一瞬,他们转身撒腿就跑。

    血浇透了全身,身下的人一动不动,他睁着眼睛,脸上还维持着死前的惊恐表情,锋利的刻刀已经钝了,燕回跪在地上,手脱力地垂下,忽然如大梦初醒般掀起目光。

    死掉的韩进就那么睁着眼看着他,他的身上被染透,一时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

    燕回猛然向后退了几步,他摸到了方才落在地上的刻刀,颤抖地抬起,锋利的刀刃上隐隐映现出他沾满血,面目全非的脸。

    他心中万籁俱寂,一切风雪一切烟雨全都在这一刻,永远地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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