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骨萦消(七)

    倏尔,程允棠开口打断沉默,似是被方才李长訚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的模样吓到了,她声音微颤,“原来十一哥也被疯猫抓了,这毒如此烈,若是他做的,何必冒险去救齐豫,还差点搭上自己的命。”

    李孚谕道:“十一也中了毒,怎么没人知道?”

    一旁缓过神的贤妃叹了一声,“这孩子,以他的性格,想来就算知道自己中了毒,也是不敢开口同人说的,还骗人说是风寒,风寒怎么会病成这样。”

    李孚谕目光微转,沉吟不语。

    李长訚也被猫抓伤了,倘若真是他下的毒,他没必要去救齐豫,有毒药自然也有解药,不至于拖到现在,若非今日陛下突然召见他,大概就算哪日悄无声息地死在皇宫一角也不会有人知道。

    李拓溦还在挣扎,他跪在地上膝行向前,“父皇,此事真的与儿臣无关啊,就算、就算不是十一干的,那也必定另有其人,还、还有当初十一的生母与人苟合……”

    在场所有人因这句话而面色迥异,程允棠好整以暇地看着一切,李孚谕不动声色,谢贵妃停住了哭泣,李戬眸光瞬间森然。

    “父皇赐死了他的母亲,说不定是他心怀怨恨,才想残害……”

    “李拓溦!”

    李戬厉声打断他,勃然大怒,眼中的愤然之色似乎能将人烧穿。

    李拓溦被震到,猛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口不择言说了些什么。

    这是宫中秘辛,无人敢提。

    他当即跪下,面色发白,嘴唇颤动,“父、父皇,儿臣说错话了,儿臣……”

    话还未说完,先前离开的薛元柏去而复返,他拱手一礼,一字字平静道:“启禀陛下,臣奉命带人前往十六殿下的府邸捉拿那名西域舞姬,但等我们赶到时,那名舞姬却已畏罪自尽,臣现已让人将尸体带回衙门,仵作验过了,死状与当日小世子发病时的模样相似,正是荼摩罗之毒。”

    话音落下,李拓溦神情呆滞,嘴里念叨道:“不可能、不可能……”

    此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人摆了一道,那西域舞姬是有人刻意安插到自己身边的。

    一旁的李孚谕深深吸了一口气,他面色冷峭,吐字如冰,“十六,我在北境与犬戎人殊死拼杀时,你三番五次派人刺杀我便也罢了,你有什么不满大可冲我来,为什么要伤害我的妻儿,齐豫不过十个月大,他连路都不会走,你怎么狠得下心!”

    “我没有!”

    李拓溦扭头吼道,吼完反应过来什么,手脚顿时发麻。

    “刺杀?”

    这两个字不咸不淡地在李戬唇齿间碾了一遍,他的语气甚至听不出有什么波澜,可却叫人后背直直生寒。

    李拓溦已经转身爬到台阶下,慌乱道:“父皇……您别信七哥说的话,我真的、我……”

    李孚谕缓缓从胸前衣襟中翻出一张纸,“十六,你想杀我也不动动脑子,你从外面找的那些杀手,骨头比豆腐还软,都不用动什么刑便全招了。”

    他说着,走上前将信纸呈给御案后的李戬,李戬低头一看,见上面俨然就是李拓溦的亲笔字迹,内容正是重金买杀手前往朔北刺杀七王。

    “我原本念在这些年的兄弟情分上,再加上你年纪尚轻,怕你是一时受人挑唆,本不欲与你计较。”李孚谕裂眦嚼齿,恨声道:“可以千不该万不该将手伸到我妻儿头上!”

    贤妃蓦地上前拉住他的袖子,从肩膀摸到胳膊,“孚谕,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同母妃说啊!你、你有没有受伤,啊?”

    先是孙儿,再是儿子,一向只吃斋念佛,不问世事的贤妃娘娘哭得满面泪水,连妆都花了,好不狼狈,拉着李孚谕左看右看。

    见状,李戬眸若寒冰,一把抓起手边的砚台猛地往下面砸了过去。

    “李拓溦,你是在找死!”

    他下手极狠,李拓溦完全愣住,身旁的谢贵妃大叫一声,起身扑了上去,用自己的肩膀护住他,哭喊道:“陛下息怒啊,十六他虽刁蛮任性,可他本性纯良,绝不可能做出这等残害手足的事情,求陛下明鉴,求陛下明鉴啊!”

    “不可能?”

    李戬冷笑着重复了一遍,他将方才李孚谕递上来的信纸扔到她面前,严声喝道:“你好好看看,这上面是不是你那好儿子的亲笔字迹,最下面是不是他的王印!”

    谢贵妃爬上前,颤着手打开,一看上面的内容,万念俱灰,转而求道:“陛下,十六、十六是一时糊涂,他还小,他不懂事,您要怪就怪臣妾……”

    “十八了还小?等及冠了是不是连朕也不放在眼里了!”

    李戬已然怒急,根本听不进这求饶声,“薛元柏!将十六皇子带下去,关进武英殿,没有朕的命令不准放他出来!自今日起,谢贵妃降为妃,迁居鸣翠轩,带走!”

    “是,陛下!”

    薛元柏立刻带着几名凌霄卫上前拖起李拓溦,“十六殿下,得罪了。”

    方才一直怔愣的李拓溦回过神,猛一蹬腿,“我没有给齐豫下毒,我没有,不是我干的,不是……父皇,不是我干的!”

    只是他未说完便被凌霄卫拖了下去,李戬不想再听他废话,他气势沉沉地坐在御座上,目光如冰。

    半晌,偏殿里传来动静,默不作声看着一切的程允棠循声望去,见先前下去诊治李长訚的太医拎着药箱出来,轻声道:“十一哥还好吗?”

    太医弯腰行了个礼,“禀公主,十一殿下到底是成年男子,身体要比婴儿健壮些,这毒性虽凶猛,但幸好只是抓伤,没有感染得太严重,微臣已经喂殿下喝下了解药,再好好修养一阵子,便无大碍了。”

    李戬听罢微微点了个头,他目光转动,望向李孚谕道:“阿豫如今怎么样了?”

    李孚谕神色有些忧愁,“人倒是醒了,只不过……大概是当日受了些惊吓,阿豫醒过来后也不如往常活泼好动了。”

    李戬唇线紧抿,须臾,道:“此事,是委屈你们父子俩了。”

    “儿臣不敢。”

    他手指动了动,按在扶椅上,思忖良久。

    “阿豫既受了惊,想来不宜劳途奔波,这两年你与郑姝便留在聿都,孩子还小,免得千里迢迢地跑到封地后水土不服,留下病根就遭了。”

    李孚谕点头称是。

    “行了,这一天天的,就没有安生过。”

    众人皆惶恐地垂下头。

    李戬拧了拧眉心,程允棠见状,道:“父皇?可是头疾犯了,不若儿臣给您揉揉吧。”

    李戬睁开眼睛,有些诧异,“你还会这些?”

    “从前母后便常念叨,父皇总是一处理起政务来便忘了休息,她劝也劝不过,看着您犯头疾又心疼着急,便找陈院判学了推拿之术,我那时也在一旁看着,或多或少学会了一些。”

    “你母后从前是常给朕按揉……”李戬喃喃道,他怔了一瞬,抬起头,眼底带着笑意,“那好,你上前来,要是揉得不好,朕可要罚你。”

    程允棠敛祍一礼,衣袂翩翩地走上前去,李戬摆了摆手,对其他人道:“各自散去吧,明婵留在这儿便好。”

    李孚谕眸中没什么情绪,抬起头时见御座上的帝王已经合上眼,十三站在他身后,一双皓腕抬起,动作娴熟地按压着帝王的太阳穴附近。

    他与她对视一眼,程允棠目光平静,神情淡漠,一点也不像她回京后展示给众人看的那般娇柔温软。

    李孚谕移开视线,他俯身行礼,向李戬拜过后才扶着贤妃缓缓退出殿中。

    不知李望津如今回京究竟所为何事,倘若她只是受够了宫外的苦,想做回高高在上的公主便也罢了,若是别有用心,当初远在朔北时没有杀了她,不知道会留下怎样的祸端。

    比起愚蠢、脑子不过绿豆大小的十六,李孚谕不知为何,直觉十三的存在会比他还要麻烦。

    晌午后,各衙门需要上职,本朝建立至今,帝李戬宵旰忧勤,连中午都有朝会,各大臣穿着官服,依次从午门入。

    沈霁不久前办了几起案子,一年内连升几级,虽然过去因为拒绝郑家的联姻得罪了李孚谕,被贬到岭南蹉跎了几年,但一被召回京,便因出色的能力与不畏豪权的态度在聿都快速站稳了脚,沈御史铁面无私,不讲情面,虽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但也是世家与其他官员眼里的一大刺头。

    他没有什么交好的同僚,独自行走在幽长的宫道上,身旁是其他三三俩俩走在一起的官员,偶尔能听到他们低低的交谈声。

    “公主回京后,陛下亦如过去那般疼爱她。”

    “十三殿下当年又是幽禁冷宫,又是流落民间,六七年蹉跎过去,如今都双十年纪了,还不知陛下会将她与何人赐婚。”

    另一官员道:“刘大人,令郎不是还没娶亲么?”

    “呸呸呸!可别在我面前说这些。”

    “哎,不过陛下是肯定要为十三殿下指个婚事的,如今都城未婚的青年才俊里,还不能家世太低,可不就要算上令郎嘛!”

    方才说话的官员愁眉苦脸,声音低了下去,“十三殿下虽贵为公主,但她流落民间三年,谁知道还是不是……更何况做她的驸马没什么好的,若是犬子真被赐婚,那老朽可要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了。”

    他话只说了一半,但不言而喻,李望津至今未有婚配,如今年有二十,早已过了寻常女子嫁人的年纪,更不知她在宫外的那三年遭遇过什么,京中世家无不风声鹤唳,就怕陛下赐婚,被迫接盘。

    “你在说什么?”

    他话音刚落,身后蓦地有人开口,声音冷若寒潭。

    方才说话的人转过头,正对上沈霁那双凌厉严刻的双眸,没来由地打了个颤。

    他正要开口,宫道尽头忽有内侍扬声道:“公主仪仗,闲人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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