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骨萦消(五)

    被抓伤后的十几日,郑姝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贤妃亦日日在佛堂内焚香祈祷,昏迷许久的小世子终于醒了过来。

    李戬听了消息,一下朝便过来瞧了瞧,李齐豫脸颊消瘦了一圈,面色也不如从前红润,但胜在精神气还不错,太医把了把脉,确定没有大碍后,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赶了许久的路,李孚谕眼下乌黑,连下颌的胡茬都冒出来不少,他坐在床边,盯着孩子熟睡的脸颊,面色沉郁。

    郑姝掀开帘子走近,轻声道:“谕郎,孩子这儿有我和奶娘看着,你赶了这么久的路,还是去歇几日吧。”

    李孚谕眉心仍旧压着,他道:“我静不下。”

    “齐豫尚在襁褓中,谢贵妃那个毒妇竟连一个孩子都不肯放过。”

    他声音冰冷,“我儿遭了这么大的罪,甚至性命垂危,父皇却只是将她禁足三个月。”

    李孚谕明白,皇帝向来偏袒谢贵妃与李十六,毕竟当年他能在江南称帝,少不了江南世族之首的谢家鼎力支持。因为深知这个道理,他一直不愿与十六起争执,亦处处忍让,但李拓溦实在欺人太甚,多次针对他,刺杀他便罢了,为何连他的孩子都不肯放过。

    “我北上退敌,走之前还特地请旨将你们留在京城,我以为有父皇的庇护,你们一定会安然无事,可我没想到,十六和贵妃居然将主意打到了你们头上。”

    郑姝眸中含泪,“谕郎……”

    “我不想再忍了。”

    李孚谕半张脸隐在阴影中,他目光冷厉,“倘若我不能为齐豫讨回这个公道,那我便不配为人父。”

    九月中旬,距离七皇子回京没几日,朝堂上渐渐有人开始参他在朔北越权处死官员一事,然而,折子刚递上去没多久,李孚谕自己却跪到了金銮殿前,自认越权之罪。

    “官员逃跑以致民心大乱,有好事者甚至谣传朝廷放弃了边陲百姓,儿臣是主帅,既奉命北上退敌,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态愈演愈烈,军心动摇。”

    李孚谕跪在殿中,声声不卑不亢道:“为臣,不能放纵心怀不轨之人恶意诋毁朝廷,扰乱民心,为子,理当为父皇分忧,捍卫天子威严,因此权衡之下,儿臣只能诛杀畏敌逃跑的官员,以稳固民心,只有军民一心,才能斥退敌人。”

    “所幸边境是保下来了,儿臣不辱使命,但越权是真,父皇陟罚分明,还请降罪儿臣。”

    金銮殿内静了片刻,方才还叫唤着要给七王定罪的官员纷纷缄口不言,谁能想到他竟然选择以退为进,四两拨千斤似的化解了这些刁难,倘若再有人执意要重惩李孚谕,倒显得咄咄逼人。

    李戬手叩在案上,早上大朝会时便有人提及此事,不用细想也知道是十六的手笔。

    众人皆默默不语,李拓溦却开口道:“七哥都这么说了,父皇还能罚你不成,不然得显得咱皇家多不讲情面似的,毕竟一个七品的芝麻官,哪里比得上居功甚伟的七哥呀,杀了便杀了。”

    李孚谕将他视若无物,面对这样夹枪带棒的几句话,他神色平静,不为所动。

    李拓溦见被无视,面上挂不住,还要开口,李戬终于有些愠怒地直接打断道:“李十六,闭嘴!”

    李拓溦顿时胀红了脸。

    金銮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半晌,李戬才开口,“罢了,那官员畏敌逃跑,丢下城民,论起罪来千刀万剐都不够的,孚谕犯了错,是该罚,不过击退敌人是大功,功过相抵,朕便不再追究了,起来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争论就显得太刻意为之,李孚谕恭敬一礼,“是,儿臣谢父皇开恩。”

    帝王既开了口,此事便算是告一段落,底下的十六皇子党不免有些不甘心,但也无济于事,只能作罢。

    不久,大朝会结束,官员拜送帝王离去后还要各自前往衙门上职,临走前李戬让李孚谕跟着他回崇明殿议事,刚过殿门,便忽然有人急慌慌地上前通传道:“陛下,薛指挥使求见。”

    李戬眼底闪过轻微的诧异,“这个时候过来做什么。”

    内侍只低头道:“有关小世子被抓伤一事,薛指挥使说他查到了一些东西,事关重大,必须交由陛下定夺。”

    李戬挑了挑眉,有些意外,他转过头,却见崇明殿前还站着不少人,其中有素来吃斋念佛,鲜少出门的贤妃,她大概是已经知道了什么,上前两步后跪倒,哭喊道:“陛下,您可要为齐豫做主啊!”

    李戬抬手揉了揉眉心,“先起来。”

    他走进殿中坐下,道:“薛元柏,出什么事了?”

    话音落下,台阶下穿着深蓝色官服的男人走上前,他胸前补子上的金绣豹子栩栩如生,衣摆处的银镶凌霄云纹图案随着行走在光线下幽幽闪动。

    凌霄卫指挥使薛元柏俯身一礼,道:“陛下,臣等将太液池的疯猫打捞上来后交由了太医院验查,与小世子的病症比对后,现已查出了昏迷的原因。”

    李戬眉心微扬,“说。”

    薛元柏沉声道:“小世子昏迷并不是因为感染了猫身上的疯病,而是那猫先前被人下了西域荼摩罗之毒,此毒主要通过唾液传播,烈性极强,所幸的是当时小世子只是被猫抓伤,后又得太医及时诊治,抑制毒性扩散,才能性命无虞。”

    李戬道:“倘若被咬了会如何?”

    “荼摩罗在人身上发作起来比猫狗要严重。”薛元柏顿了顿,续道:“不出三日,必亡。”

    立在一侧一直沉默的李孚谕捏紧了拳头,他向来情绪内敛沉稳,很少外放,此刻眼底充斥起骇人的怒意。

    贤妃惊呼一声,被薛元柏的话吓到,她按着胸口,身子一软摔了下去。

    李孚谕顿时大惊,慌乱地冲上前扶住她,“母妃!”

    贤妃捂着胸口,脸色发白,心悸道:“我的齐豫啊,差一点、差一点祖母便见不到你了……”

    她满脸泪水,泪眼朦胧地望向御座上的男人道:“陛下……宫中怎么会出现此等毒物,定是有人蓄意为之,求陛下严查,还我们齐豫一个公道哇……”

    李戬目光幽黑,他的脸色很难看,缓缓拨动手上的扳指,闭了闭眼,道:“苏宜潭。”

    身旁的太监弯腰道:“奴婢在。”

    “传,让贵妃与十六过来。”

    “是。”

    大朝会结束后,被训斥了的李拓溦紧绷着脸,一言不发,李择参跟在一旁,只是叹气。

    “十六,别恼了。”

    他用手肘推了推李拓溦,“老七这人,也是真狡猾,三言两语就将父皇糊弄了过去。”

    李拓溦冷哼一声,面色不虞,“他那张嘴,伶牙俐齿,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我看着就恶心。”

    “我就是恨,四次杀手竟然没有将他弄死在朔北,如今他带着功回来,父皇少说也是要对他另眼相看了,真是麻烦,还有他那儿子。”

    李拓溦越说越来气,“郑姝自己看不住孩子,关我母妃什么事,果子是去年母妃生辰我带进宫送她的,纯正的尺玉,白得没有一丝杂毛,我还心疼我的猫呢,花了我好大一笔钱,我母妃也被父皇禁足了,真是晦气。”

    “那你打算如何?”

    李拓溦长长地叹了一声气,“走一步算一步吧,老七那么大一个人在京城,还怕挑不出他什么错处么……嗯,对了,李十一呢,这阵子怎么瞧不见他人,怪无趣的。”

    “不知。”

    李择参摇了摇头,嘴角轻笑,“他这次倒是胆子大,竟然敢冲上前去救老七的儿子,他不是怕人吗,不该看到七嫂就跑了吗哈哈。”

    李拓溦“嗤”了一声,“我看他是想讨好老七,硬着头皮上去出风头呢,可你看有人理他吗,若不是能当个玩意供人取乐,我才……”

    话未说完,身后有一内侍突然唤道:“十六殿下等等!”

    李拓溦扭过头,神色不耐,“作甚么?”

    内侍垂首一礼,恭声道:“陛下有令,请殿下即刻前往崇明殿。”

    “父皇找我?”

    李拓溦愣了一下,“可有说是什么事吗?”

    内侍道:“凌霄卫查出前阵子抓伤小世子的疯猫是被人下了西域荼摩罗之毒,陛下听闻后命奴婢等来传唤贵妃娘娘与殿下。”

    “什么?”

    李拓溦扬了扬声,“中毒?这同本王有什么关系!”

    内侍为难道:“殿下,个中缘由奴婢也不清楚,还是请您亲自去一趟吧。”

    李拓溦只好不情不愿地走上前,他压着眉心,似乎气急了。步子迈得很大,那内侍一路小跑,才堪堪跟上他。

    两人走后,李孚谕在原地愣了片刻,他微眯双眼,凝视着远处渐渐远去的李拓溦,琢磨起方才那前来传唤的小太监说过的几句话。

    果子被人喂了西域的毒,那想来李齐豫发病也是这个原因了,只不过,宫中怎么会有西域的东西?李十一弄的?不对,他胆小怕事,哪来的胆子与动机?

    他倏地灵光一现,想起快两个月前他在丰乐楼看到的那个女子,李拓溦说是从别人手里买来的西域舞姬,他喜欢得很,甚至带回了府中,日日养在阁楼上,莫非真是他干的?

    这两件事绝不仅仅只是巧合,那西域舞姬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故意安插到十六身边的,总之无论如何,李拓溦百十张嘴都辩驳不了了。

    李择参眸光复杂,他思忖许久,毫不犹豫地转身快步离去,一出宫,便抓住心腹,飞快吩咐道:“快,将十六在府中豢养西域舞姬的事情透露给凌霄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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