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骨萦消(四)

    “胡闹!”

    李戬倏地厉声喝道,他皱着眉,目光中隐有怒意,“你是朕的女儿,是一国公主,朕倒要看看哪个胆大包天的东西敢在背后说你的不是,朕便让人拔了他的舌头,抄了他的家!”

    程允棠含泪道:“父皇……”

    “明婵莫哭,你永远要记住,你是中宫嫡出,是大楚最尊贵的公主,没人可以说你的不是,知道吗?公主就要拿出公主的气派来,吾儿值得天下最好的男子!”

    “是……”程允棠哽咽着应道:“原本跌落山崖必死无疑,儿臣以为再也见不到父皇了,可山崖下却有湖泊,是月牙湖,儿臣想起,当年父皇起兵讨伐暴君时,南下路过一湖泊,父皇母后在那儿定情,此地正是月牙湖,儿臣现在回想起来,定是母后在天之灵,护住了儿臣。”

    听她提起程皇后,悍勇无双,不怒自威的帝王神情忽然怔住,他眸光流露出几分哀伤落寞,可这种情绪转瞬即逝,难以捕捉。

    短暂的怔愣后,李戬回过神,目光中有些许慈爱留恋,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缓了缓情绪,轻声道:“你从前住的宫殿,朕这就叫人收拾出来,还有你的公主府,都给你留着,你永远都是朕的女儿,朕的十三,不要再说什么去寺庙修行一类的话,你是明婵帝姬,要做高高在上的明月,明白吗?”

    程允棠满脸泪水,嗫嚅道:“儿臣明白,从此以后,儿臣只盼能日日侍奉孝敬父皇左右,还望父皇不要厌烦了儿臣才是。”

    李戬笑了一下,抬手点了点她泪痕遍布的脸颊,虽说着责备的话,语气却宠溺道:“堂堂公主哭成这样,像什么话!”

    “朕明白你的孝心,你且去吧,苏宜潭!”

    “奴婢在。”

    旁边不知何时被感动得默默流泪,低声啜泣的老太监匆忙上前几步。

    李戬一看他这样奇道:“你这奴婢,你哭什么?”

    苏宜潭一边擦泪,一边呜呜道:“奴婢是为十三殿下的孝心动容。”

    “行了。”

    帝王失笑,他挥了挥手,“你亲自带几个人,备布辇,送朕的十三回宫,还有,前阵子西洋进贡的那些钟表玩意,什么绫罗锦缎,都给朕一并送过去。”

    苏宜潭止住哭,连忙弯腰领命。他转过头,喜笑颜开,一张皱巴巴的脸上笑得沟壑堆叠,“十三殿下,奴婢这就为您带路。”

    程允棠微微点头,脸上泪痕未干,轻笑道:“有劳公公了。”

    “哪里哪里,这可是奴婢的福分呐。”

    程允棠向御座上的李戬行礼后,缓缓弓腰退出大殿,姿态谦卑,她跨过崇明殿高高的门槛,在抬头的一瞬间,脸上恭顺怯懦的神情已荡然无存,嘴角的笑意落下,眼眶虽是湿漉漉的,眸中却只剩冰冷。

    *

    程允棠离开的第二日,燕回默默将花圃翻新完,尽管这里日后并不会有人居住,他还是按照当初与程允棠说好的那样,种上梅花与耐寒的海棠。

    做完这一切,县学入学的日子也近在咫尺,他将住了半个月的偏院收拾干净,什么都没动,也什么都没带走,连程允棠让人给他准备的那些崭新合身的衣物也被他浆洗折叠好,整齐地放在床榻上。

    燕回换回自己那一身打着补丁的衫子,背包里只有燕二里留给他的紫豪和刻好后却没送出去的木雕,两三本书,一桶便宜劣质、用了一半的鸡毛笔,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院子里洒扫的老仆人见他要走,连忙拦住,道:“小郎君等等,殿下叮嘱我你走的时候要到库房里给你拿些银子。”

    “我们老爷被朝廷招去做官了,你呀,倘若有什么难处,就到衙门找我们老……诶。”

    等他拿了银子再回来时,却不见少年身影。

    燕回兀自离开了王宅,犬戎人越过边境线时,当时的知府吴萃尸骨无存,县令跑了,过去在北方首屈一指的富商王昌旻被朝廷召回,听说他过去是军中副官,只不过早早解甲归田,如今被认出来后,只能不情不愿地继任了吴萃的职位。

    燕回根本不在乎这些人是谁,仆人话里有话,若是有什么困难王昌旻会拉他一把,燕回知道这是程允棠的意思,想来一朝公主对他能关照到这个份上已是仁至义尽,可他心里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从小到大,他就像被踢皮球一样从这一头滚到另一头,人越是渴求什么便越会失去什么,他已经习惯了。

    但日子总要过下去,有一点程允棠说得很对,他总是乐呵呵的,燕回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摔了跤便自己爬起来拍拍膝盖,衣服破了便找块烂布堵住洞,只是倘若被冠以“大巧若拙”的评价就要反复经历世事无常的捶打,还要恬着一张笑脸表现得什么都无所谓的话,那他宁愿做个彻头彻尾的蠢人。

    燕回背着包袱走了许久才到县学前,他是自己赶了几天路才到县城的,许多家中雇马车送行的学子早就已经拎着自己的行李进去报道。

    他拍了拍因为走了太久路而沾了泥尘的鞋子,整理好衣领与有些乱的头发,才背着包袱走上前去。

    县学门口的学官看到他这一身寒酸紧巴的打扮,狐疑地打量了好几眼,才有些犹豫道:“你也是新入学的学生?”

    燕回点点头,“嗯,我叫燕回,乙榜第十三名。”

    学官顺着他的话低头看了一眼名册,“燕……回,咦,这上面没有叫燕回的啊。”

    “怎么可能。”

    燕回眼睛瞪大,又重复一遍道:“您再重新看一遍,对,往后翻,乙榜第十三名,燕子的燕,回来的回。”

    “真没有!”学官又仔仔细细翻了一遍,“甲榜乙榜都没有叫做燕回的人。”

    “不可能。”

    燕回脸色一变,一把从他手上抢过名册,他嘴唇哆嗦,从最上面看到底,来回看了好几遍,都没有他的名字,而乙榜十三名,本该是他的地方却写着“韩进”。

    他忽然想起来,这是燕二里从前做工的那户人家少爷的名字,县学考试当天,此人还故意挖讽过他。

    燕回双手颤抖,趁他愣神之际,一旁的学官将名册抢了回来,怒道:“你这是干嘛!?”

    “这上面的名字是错的。”

    燕回尽量平静道:“乙榜十三名原本是我,为什么换成了其他人?”

    “什么你不你?这是官府出的名册,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

    “胡说!”

    燕回厉声道:“七月初八,县学门口张贴取中学子的名单,乙榜十三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为什么现在却换成了其他人?”

    他这一声将周围的其他人都吸引了过来,路边不少人探究地看向他,指指点点地交谈起来。

    不少人在四周七嘴八舌,学官亦被激怒:“我再说一遍,这名册是官府所出,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变过,你是要质疑官府威信吗!”

    燕回顿时哽住,又听得他翻出名册上的内容,手指重重点在上面,忿然作色,一字一顿道:“你看清楚,这上面根本就不是你的名字,少年人,凡事都要讲道理的,而不是恼羞成怒,跑到大庭广众之下胡作非为,这名册就摆在这儿,上面没有你,就是没有你,你再怎么闹,我们也不能让你进去!”

    周围看热闹的亦有人道:“是啊小伙子,做人要实在,哪能这么胡闹,你看着还年轻,过两年再来呗。”

    “我看他也就是个穷人打扮,哪里读得起书,估计是看县学里管吃管住,想进去混吃混喝呢。”

    燕回握紧了拳头,直直盯着面前的学官道:“乙榜十三名本来就是我的名字,是你们将原本属于我的名额换给了别人。“

    “今日学子入学,我不想同你在这里浪费时辰。”

    对方被他点破,脸色涨红,终于耐心告罄,扭头呵道:“来人,将这个闹事的小子赶出去!“

    话音落下,便冲过来几个汉子,不由分说地架起燕回的身体往外拖,他拼命挣扎,双目通红,额头上凸起的筋脉几乎要冲破皮层,艰难道:“我的名……字被换……唔!”

    不知谁的拳头重重锤在他腰腹,燕回霎时眼前一黑,剧痛使他一瞬间便喘不过气,四肢痉挛,张着嘴连声音都发不出,他耳边像是鸣笛一般嗡鸣不止,燕回被随意丢在路边,他蜷曲着身体,良久,才喘着粗气睁开眼。

    冷汗浸透了额前的发,睫毛也被因剧痛下意识流出的泪打湿,他窝在路边,迷蒙地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丧家之犬。

    丧家之犬,就是他这模样。

    “喂。”

    有人用脚重重踢了踢他的头,逗狗一般,语气讥讽,“死了没?”

    眼前这双脚的主人穿着缎面的靴子,因着将要入冬的缘故,上面还围着一圈昂贵的兔毛,燕回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他终于认出了面前站着的是谁。

    抢了他名额的,韩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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