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何妙仪感觉自己的皮肤碎成了几千片,火辣辣的痛。

    连天的大火再一次席卷了她的全身,破败的木屋再一次出现,她又回到了那个霉味的厨房,蜗居在阴暗潮湿的角落。

    火舌燎身,她却只是抱着膝盖坐在原地未动,呆滞地被火焰吞噬,皮肤皲裂的感觉从四肢慢慢爬上来,将她整个人拉入痛苦的漩涡。

    “儿子,儿子还在里面!!!”

    尖锐的女声无数次在她的脑海里响起。

    比身体更痛的是心脏。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自己从来都不是被选择的那一个。出生就受到全家厌恶的人是她,进入孤儿院却因为身世被唾弃无人领养的也是她。

    如果那日的大火确确实实将自己吞没了,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她坦然的睁开眼睛,却意外的从熊熊大火中看见了万家灯火,火树银花。

    “妙仪。”有人在叫她。

    她的眼神露出了一丝茫然,温热的泪水无知觉地从她面上滑落,经过被火炙烤的皮肤,痛得发麻。

    “妙仪。”

    再睁眼时,她坐在比人高的杂草中,面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碧绿。一双粗糙的大手伸在她面前。

    “来,奶奶带你去个地方。”何奶奶慈祥的笑容催使她跟了上去。

    二人一高一矮的影子并齐,在满地的碧绿中,走到日薄西山,地上的影子变成了一矮一高。

    最后变成何妙仪形单影只地在天地中行走,她早已热泪盈眶,心如虚空。她赤着脚,追逐着太阳的方向奋力奔跑了起来。

    在日落后的黑夜里,她好像听到烟花绽放的声音,猛地抬头,漫天花火。

    身上龟裂的皮肤在此刻化作轻柔的羽毛笼罩在她的身上,她低头时,自己已然站在城墙上。

    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正望着她,手上拿着一盏灯,似是等她已久。

    “你回来了...”

    “咳咳!”何妙仪喉中灌了汤药,此刻被呛得难受,竟从多日的昏迷中醒了过来。

    惨白的唇角溢出了褐色的药液,两颊上是不自然的红紫。

    “妙仪...”陆临川守在床榻边,赶忙将手上的药碗放下。

    何妙仪浑身都没有力气,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她看见陆临川靠近的脸上两道青黑的痕迹趴在眼下,眼中含泪。

    她轻缓地笑了笑,又昏了过去。

    再一次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了。

    “妙仪!”春明看着她的悠悠转醒,惊讶地叫了她一句,随后,她的眼中涌出泪来,瘪了瘪嘴不停地念叨:“妙仪...这不过几日,你就把自己整成这副样子,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回家了。”

    何妙仪总算是提起来些劲儿来,与春明对视上。春明无声地落了几滴泪,最后展出一个微笑。

    “这与你何干啊?”何妙仪莞尔,安抚她。

    春明擦了擦泪,呜咽道:“上元节那天,带你回宫的宫女把你引到了御花园的池塘边...”

    “要不是符恭公公恰好经过,妙仪你...”

    何妙仪那日喝了酒后脑袋昏昏沉沉,别说记脚下的路,连带路的是男是女她都记不清。只记得冰冷的水涌进她鼻腔时的窒息感和刺骨的寒冷。还有越来越近的光亮。

    原来是符恭么。

    “人醒了就没什么事了。”殿外一阵苍老又慷锵有力的声音传进何妙仪的耳朵,打断了她的思绪。

    “多谢陈圣医。”

    是陆临川的声音,何妙仪微微偏头看去。

    春明主动解释道:“陛下亲自去请了陈圣医来。”

    “陈...”

    德妃的母家么。

    春明看出来她新的的疑惑,主动补充道:“是陛下生母的父亲。”

    何妙仪微微颔首,视线停留在远处的一个纸糊的灯笼上。

    “春明,那是什么?”何妙仪见那灯笼,莫名生出了些熟悉感。

    春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解道:“是个灯笼,好像在这许久了。”说罢,她便将灯笼拿过来。

    何妙仪伸出手,捧住灯笼,纸上提有两行字。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陆临川的字。看清楚内容后,她的手竟有些拿不稳灯笼,她低声道:“春明你放回去吧...”

    春明不解,抱着灯笼,仔细端详了一番,只见上面写着:斜月伴三星,桥上来会友。

    “陛下,药粥取来了。”桃玉的声音响起。

    殿门在无声中被推开,陆临川端着一碗药膳粥走了过来。春明附身行礼,先行告退了。

    陆临川放下粥,坐在了榻边的椅凳上,看着何妙仪脸上的冻伤,一时无言,不敢直视。

    何妙仪也自觉地保持缄默,没有打破二人之间僵滞的气氛,微微侧身,调整自己的姿势,却不料身上的冻伤被扯得生疼,倒吸一口凉气。

    陆临川这才回过神来,隔着厚厚的被褥伸手扶住了她:“你别乱动,会疼的。”话闭,他帮着何妙仪侧身转到自己这边。

    何妙仪:“......”

    谢谢你,本来不想和你面对面的。

    何妙仪咳了两声,看着床头的粥,肚子不自觉地咕噜噜叫了起来。

    她婉拒了陆临川喂她的想法,挣扎着支棱了起来,陆临川为她垫了几个软枕在背后,这才让她堪堪坐稳。

    从袖口衣领露出来的皮肤青青紫紫,像是没有染开的颜料,触目惊心。

    何妙仪伸手去够粥碗,一瞬便被碗壁的温度烫得发麻,整个手心火辣辣地疼,她这才注意到自己手心的冻疮,一瞬间,陌生的感觉翻涌上心头。

    上一次长冻疮,还是被爹妈抛弃之前了。

    陆临川叹了口气,端起了碗,轻轻吹散表面的热气,将瓷勺轻轻递至她的唇边。

    何妙仪一连昏迷了数天,此刻对食物毫无抵抗力,即便心中别扭,还是乖顺地喝下了粥。再抬眸时,她一时恍惚,想起立冬那日的大火,那时陆临川也是在这里给自己喂药。

    何妙仪内心暗自苦笑,当真是冰火两重天。

    与之前不同的是,此回的陆临川眼神不再直白,反而有些躲避,像个心虚的小孩。

    他不言,何妙仪自然也不语,食尽粥后,陆临川却全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何妙仪索性由着他去,拢着被子发愣。视线却不自觉地飘向了角落里的灯笼。

    “那是...”陆临川捕捉到她的视线后,目光飘忽,半晌,他起身将灯笼拿了过来。

    这是上元节那日他准备的灯笼。他特意嘱咐符恭在御花园中提前布置,等到宫宴结束后找她。他捧着手上这盏歪歪扭扭的灯笼,小心翼翼地递给了何妙仪。

    何妙仪没有接。

    “这盏是我自己糊的。”

    何妙仪有些错愕,这时她才注意到,灯笼纸的接口处还糊着乱七八糟的米浆,干巴巴地趴在上面。

    她看着陆临川灼热的眼神,一时有些惘然。

    何妙仪垂下眉眼,伸手轻轻扶住了灯笼,低声道:“斜月伴三星,桥上来会友...”

    “我喜欢你。”陆临川率先一步说出了自己的谜底。

    何妙仪只是平静地眨了眨眼,抬起头回望着他。

    抛弃自己拥有的全部,和他在一起,真的值得吗?

    何妙仪的心中再一次翻涌起这个问题。

    她没有死在寒冬的冰水里,却在濒死一刻看见了自己的一生。寒冷刺骨的潭水不仅冻彻了她全身,也扑灭了她火热的心。

    回看过去的二十年,自己永远是被丢下的那一个。

    即便是来到这里,也从未被选择。被他怀疑时,她跪过瓷渣,生吃过芙蓉花。

    火海逃生是她,寒水上岸是她。每次都是她独自一人。

    何妙仪的眼神避开了陆临川。

    她无法直视陆临川的眼神,也不能直面自己内心炙热的爱意。

    陆临川的手盖在了她双手上,何妙仪不为所动。

    “妙仪。”

    “为什么...”陆临川想不明白,他心中不禁有些恼。

    他斩钉截铁:“你明明喜欢我。”

    何妙仪轻轻摇了摇头。

    “为什么?”

    何妙仪不答。

    陆临川不解,他压着自己心中的恼怒,尽量放缓自己的语调,说道:“你到底还要瞒我多少事。”

    “我不计较你是不是何家女,你身上那块玉我也不想深究。”

    “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

    “陛下。”何妙仪打断了他。

    “嫔妾的心的确与你一样。”何妙仪心乱如麻,说完这句话便没了下文。

    “陛下...能不能容嫔妾多想几天。”

    陆临川眼睛一亮,欣然问道:“几天?”

    何妙仪想到那日李婷的话,思索片刻开口道:“十日。等嫔妾回华英宫后,希望陛下能给嫔妾十日的时间...让嫔妾一个人想一想。”

    “好。”陆临川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话闭,陆临川补充道:“这些天你先在永安宫待着,你回去我不放心。”

    何妙仪眼神微动,点了点头。用过粥后,她又感觉有些困乏,便睡下了。

    陆临川见她熟睡,便轻声离开了,一双瞳眸一改方才的温润,如鹰目般直视着前方,向候在殿外的符恭道:“去宜寿宫,把她那个婢女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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